采访时间(2002年8月17日-22日)
涪陵:巴山惊雷
□本报记者南香红
涪陵给我一个错觉,是太新了,看不出是一个有2000多年历史的城。如果说它还有一点特点的话,就是它是一个面临长江的高高低低的山城。
哪里有巴人的王陵?穿行在城市大街小巷的人,身上还流着的神秘的巴人的血吗?几千年的巴文化给这座城市留下了怎样的印迹?
直到那天晚上的雷暴,惊醒了我们。从涪陵饭店的18层楼往下看,高低起伏的巴山遭受着闪电的劈打。暴雨如注。长江和乌江承接着滔滔不绝的雨水,两江峡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音箱,放大、应和着所有的声响,分不清哪一种是长江的狂涛,哪一种是天上的惊雷,哪一种是砸向大地的暴雨。
我想象着那江边水上的人家,那些和大自然更为接近的人的感受,自然的伟力在他们的内心该引起怎样的经久不息的轰响。
那一刻,突然觉得我和巴人是那么的接近,我穿越了几千年的时光隧道进入了巴人的内心世界。
大自然随时纠集起各种力量发威的地方,人会用他的全部想象去向大自然“献媚”。
巴人崇鬼,在他们的眼里大自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有神灵的,他们创造了一个神化了的自然,他们怀着崇敬的心情和这个充满巫鬼的世界相处,并在这山水相夹生存艰难的地方铸造了自己勇猛好斗的性情,创造了灿烂的巴文化。
如果我是一个生活在巴山渝水的人,我也会像巴人一样,向自然的伟力低下自己的头颅。同时我也会小心翼翼地学着和它和谐相处。
采访时间(2002年8月22日-26日)
丰都殇
□本报记者南香红
丰都人说,活的人有首都,死了的鬼也有首都。
鬼城的人说,丰都的上午是人赶集的时候,下午就是鬼赶集。傍晚时分鬼们纷纷出来到城里游游荡荡,享受生前的世俗快乐。
每一个人来到丰都,心态都会有所变化,因为这是鬼城,因为死亡在这里被放大了,一个人人都要去的,但谁也无法知道的世界被具象了,推至人的眼前,它告诉人们,死亡就是这样的。
民国时的人写的散文说丰都有一个风俗,下午做生意的人,店铺里会放一个水盆,每收一笔钱,都要放入水盆里,如果是鬼钱就会化为乌有,以此区分来客是人是鬼。
这几天正是月圆时分,七月十五,是中国民间的鬼节。月亮虽圆但不是清亮的,有一层雾纱,照在长江上,更是烟水氤氲,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气氛。
我一直特别好奇于鬼城人对鬼的看法,在我看来鬼城一定对丰都人产生巨大的影响,一定浸透到他们生活的很多方面,因为几千年关于鬼的文化积淀一定会在人的内心和行为上留下什么。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有答案的探索,丰都是一个很享乐的城市,我们一进入丰都就被它的欢乐气氛吓了一跳。我们是在傍晚时候登上码头的,当时的感觉丰都就像一只沸腾的大火锅,而城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是围着火锅吃得汗流浃背的食客。仿佛这是人间的最后一顿盛宴,每一个人都知道吃了这顿就会曲终人散。
的确,一个月后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现有的丰都就变成一座死城,一个可能只有水鬼才能出没的地方。我们无法知道城市的感觉,无法知道它被宣布死亡、一天一天倒计时计算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在这样的一个特殊的时刻,我们能用什么样的词来称呼它,丰都殇?
采访时间(2002年10月10日-17日)
万州:曾经万贾云集的城市
□本报记者曾民
80年前,在苎溪河与长江交汇的山坡上,矗立着一座规模不大的明代古城,老旧的城墙,老旧的石板路,老旧的民居,老旧的商铺,老旧的寺庙———时代的风烟打破了这里的平静,1925年,万州开埠,国内外客商纷至沓来,四川军阀杨森入主万州,着力推行“新政”,拆旧城,修马路,修洋楼,建公园,一时万商云集,万州俨然一大都市,一跃而为四川第三大市,有“成、渝、万”之称。
如今,站在凌空而立的万州大桥上看下去,从前繁华的一马路、二马路、三马路、环城路现在变成了砖瓦场,在夕阳的余晖下,几分悲壮,几分苍凉。举目四望,一片片簇新的居民楼,一幢幢办公楼、酒店、商场悄悄爬上了雾霭迷蒙的山头,在高处俯视着滚滚而去的大江,俯视着东来西去的客船。
这就是有上千年历史的万州吗?这就是近代史上辉煌一时的万州吗?它曾清晰的面容现在是如此模糊,它那熟悉的身影如今难以辨认。万州,成了一座没有自己历史的城市。
在三马路,一栋突兀而立的西式洋楼,承载着张姓人家一家三代的百年兴衰,它将被拆除。
真原堂,一座见证了万州人对西方文明的虔信、怀疑与抗拒的老教堂,它已被拆除。
陆安桥,一座留下了万州人无数脚印的美丽石桥,将没入水下……
走在万州拥挤的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在怀念安静的四合院,弯曲的石板路,树影婆娑的黄桷树。
采访时间(2002年10月4日-9日)
云阳:千年繁华梦依稀
□本报记者曾民
青山依旧在,江上风正清。
10月8日,站在千年古刹张飞庙的望云轩上,记者看到的云阳城已不是“人烟腾茂,市井繁荣”、“独胜他处”的云阳城了。有1400多年城史的云阳已是一片废墟、半座空城,空茫茫悬在半山上,像一个被人遗弃的老妪。
大部分旧云阳的居民都搬走了,搬到了30公里外一座“崭新的、现代化的”新云阳去了。
就在这天,三峡库区著名的文化古迹———张飞张桓侯庙开始搬迁。庙门外,看着熟悉的山墙、熟悉的亭台楼阁,71岁的蒲自秀老人哭了。30年来,她天天在庙门外卖香烛,年年靠张将军吃饭,这样的“幸福”日子从此要改变了。对他们来说,不但几十年的生意断了,祖祖辈辈的缘分也断了。
与张飞庙原样搬迁的幸运相比,在大江中时出时没的云阳八景之一“龙脊石”则不幸得多,在明年三峡蓄水后,它将永沉库底,云阳人再也不能“游于上,以鸡子卜岁丰凶”,只留下那首著名的古民谣在百姓中传唱:石脊对沙洲,江水二面流,富无三十载,清官不到头。
云阳是三峡库区淹没陆域最大的县。离云阳老城15公里的云安古镇、40多公里的高阳古镇也属淹没区。
高阳古镇已见不到一栋房子,只有一个古渡口还能找回一点当年古镇的影子。这是一个因移民而荒废的坝子,清澈的彭溪河静静地、缓缓地流过,孤寂、空漠。河中央,有一艘小船,那就是移民谭绍林的家。他的房子早已拆了,土地也交了,他和妻子搬到了船上,靠摆渡为生。有时一个小时等不到一个人,他说,没拆之前,两个船打渡,有时还忙不过来。
高高的陕西箭楼下,就是因盐而兴的云安古镇,在古旧得快朽的老楼下,记者见到了这个古镇最后一位打钟人———82岁的老人旷功桂,她也是规划中的移民之一,古镇的秘密从她口中一点点露出……
采访时间(2002年9月18日-26日)
奉节:诗城的绝唱
□本报记者陈海
“浸泡在诗中的奉节”。去奉节之前,这一充满诗意的判断总是在脑中萦绕,令人遐想。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李杜在唐时的奉节吟下的诗章,随着诗城的消逝,更成绝响。
一种令人神往的说法是,奉节真正让人迷恋的,是作为“诗城”蕴涵着的浓郁的人文氛围。杜甫客居奉节两年,竟留下430首诗作;而历代著名诗人,如陈子昂、王维、李白、孟郊、刘禹锡、白居易、苏轼、王十朋、陆游者,都曾先后到过奉节,留下名句。如今古奉节残存的两道城门,一曰“依斗”,一曰“开济”,皆取之于杜诗。作为诗的精神家园的古城奉节,将只能在水下吟唱自己的挽歌。
清人张问陶有诗云:“便将万管玲珑笔,难写衢塘两岸山。”奇妙的山水给了历代诗人无尽的灵感,诗人们的歌咏也让奉节平添了诗般的灵韵。
记者来到这里,穿过钢筋暴凸的废墟,贪婪地吮吸着诗城的历史。奉节建县历史可追溯至秦。当年,秦灭巴,置鱼复县。其后或为州府,或为郡县,最高的建制为路(相当于现在的省会所在地)。“扼荆楚上游,为巴蜀要郡”,奉节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关隘。三国时,刘备白帝城托孤,是发生在这里的最为著名的历史事件。唐贞观二十三年,为尊崇诸葛亮奉刘备“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的品质,改名奉节。
奉节多难,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中,县城屡次搬迁。即将再一次消失的奉节城,形成于元代,迄今已然700多年的历史。古城的废墟里,千年的黄桷树仍然倔强地挺立着,在漫天的尘土中,娓娓地向外人述说着这个城市的古老传说。
往西,距古城8公里处,崭新的奉节新城妖艳地立于山头。
本来,“诗城”的概念离如今的奉节人已渐行渐远;而现在,它将永远幻化成记忆,与古城一道,沉埋江底。
采访时间(2002年9月27日-10月3日)
巫山:月光溢满了古老的河床
□本报记者江华
狗的叫声从古镇百年老屋里传出来,大宁河里夜航船的机器声传到岸上。身边有数不清多少的秋虫唱着,下弦月的月光透过氤氲的水气溢满了河床。坐在巫山古城大昌镇千年码头黄桷树下,看33级台阶上人上人下,希望时光凝结。
这是妄想。这一切即将消失,连上帝都不能更改。
从1994年到2002年,三历三峡。但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心重得像身后的背囊。我竭力将支离破碎的印象整理还原,可我做不到。
在这里考古的中山大学的人类学家和他的男女弟子们一样,他们焦急烦躁地挖啊掘啊,除了得到几百平方米探坑里支离破碎的历史碎片,他们无法将千年三峡全部挖出带走。
那数不清的古栈道留下的方形石眼上,似乎仍然响着古人叮当的锤声和钎声;大宁河不理会人们的思绪,照样流着。
大昌古镇,刚刚被拆掉的废墟里,一个70多岁的老妇人,抚墙独立———她从嫁到这座屋子到现在,这道门进出多少次?在青青河边的大树下,拄杖的老人对清晨的河水发呆。
巫山新县城,居民发自内心的笑声前所未有,他们终于有了好大好大的广场,有了漂亮新鲜的房子;国庆节前夜在新城诞生的孩子,他的嘴唇仍然透明,才来这世界上几个小时的他甚至还没有顾得上尝尝甘甜的乳汁。
然而惆怅依然在我们心中流淌。
每次走过废墟,我几乎都迷路,因为废墟每天在改变。惟一不迷路的是大昌古城。可是再来时。泱泱水中,哪里是我徜徉的地方?
柔软的水怎么突然就变得那么坚硬,这样一寸一寸将千年家园、万年的河床封存?
我们可以挖掘土层,和古人相见;我们不能挖开水面,去探询故人故土。
我们只能在壮美的高峡平湖上问新长大的船工:“船老大,我问你,你的老家在哪里?”
“我的家,在水里,就在水下60米。”
采访时间(2002年9月13日-17日)
秭归:屈子投江的心境
□本报记者黄广明
“秭归胜迹溯源长,峡到西陵气混茫。屈子衣冠犹有冢,明妃脂粉尚留香。”(郭沫若)此诗意境稍次,但却实用,点出了秭归的几个关键词:西陵峡,屈原,王昭君。
小小一个山区县,就出了一个伟人,一个美人,而且还是历史上重量级的伟人和美人,不羡慕死那些挖空心思找历史名人攀亲有的还争得唾沫横飞的地方才怪。千百年来,秭归人就这样开门见风景,驻足思古人,他们活在名山大川的褶皱里,呼吸着泛黄的历史的空气,过着清贫却诗礼传家与世无争自得其乐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屈原是这里的魂,是这里的神。这个名字,已深入到秭归人心理和文化的深层,成了他们最为重要的精神资源。屈乡有屈原牌坊、屈原祠、屈原沱、屈原庙,有屈原大酒店、屈原火锅城、屈原轮船公司;有橘颂酒楼、骚坛诗社……老百姓讲起身边的贪官,甚至都不忘对照这位2300多年前的老乡——“他们不敢像屈原那样清廉!”
这是一个诗歌与传说的国度。也许是三闾大夫开了风气之先,他老人家黄钟大吕,从此回响不绝,诗人们也格外宠幸这里。“瞿塘漫天虎须怒,归州长年行最能”(唐杜甫),“江山悲屈宋,战伐忆孙刘”(清王士祯),“斗舸红旗满急湍,船窗睡起亦闲看。屈平乡国逢重五,不比常年角黍盘”(宋陆游)。
陆游的另一首,我认为是真正的千古绝唱,最能表达今天我对老秭归逝去的心境:
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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