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5日傍晚,丰都老城广场 8月25日傍晚,陈胖子炒田螺
有千年历史的丰都古城将因江水的上升而长眠水底,长江对岸,贴满白色瓷砖的丰都新城正在兴建之中
当我在北京写丰都这篇稿子的此刻,我们一个月前在丰都徜徉过的街道,我们与当地老少聊天时的院子,我们曾经闲坐着喝果汁冷饮的体育场,我们曾经吃过炒田螺和熏香肠的地方———都已经变成了废墟。
几天前,和仍在三峡奔波的摄影记者王景春通电话,我顺带着一问:“丰都现在怎么样?”
“没有了,差不多拆完了。”怎么会这么快?惊悚如电流般从心中掠过,一个多月前的景象突然无比鲜明生动地回现在我的脑海里!
“很快,几天就拆完了。”他说,声音里带着疲惫。
“上河街、下河街全没了?人都搬走了?”明明知道这一天会来,但我的心中还是掩不住的怆然。
直到这时,回想起来,写在丰都墙上的“壮士断腕”、“打过长江去,对岸是我们的新家”诸多标语才是这样的不容置疑。
我似乎已经感觉到,水,慢慢地升上来,漫过头顶,漫过房屋,漫过树木,漫过山岗,漫过活生生的人的城市……
一个喧嚣繁华的城市即将沉入水下,消失在阳光穿不透的、黑暗而寂静的水底。
最后的盛宴
丰都人说,活的人有首都,死了的鬼也有首都。丰都就是鬼的首都,世上所有死了的人都会到丰都来报到。
鬼城的人说,丰都的上午是人赶集的时候,下午就是鬼赶集。傍晚时分鬼们纷纷出来到城里游游荡荡,享受生前的世俗快乐。
民国时的人写的文章里还说丰都有一个风俗,下午做生意的人,店铺里放一个水盆,每收一笔钱,都要放入水盆里,如果是鬼,钱就会化为乌有,以此区分来客是人是鬼。
我们是傍晚时分登上码头的,一进入丰都就被它的样子吓了一跳——不是被它的鬼气,而是被它的人气。
整个丰都就像一口沸腾的大火锅,空气里到处都是它冒出的腾腾热气和香辣刺鼻的味道,每个丰都人都像是围着火锅的食客,光着膀子,依然吃得汗流浃背。仿佛是某个庙会的最后一天,热闹得有点凌乱,热闹得有点气力不足,但还是撑着热闹下去,因为节日就要结束了。
从丰都码头往鬼城去的商业大街上,花花绿绿挂满彩旗和标语,层层的石阶上,高高的鬼城标志———一个一面是哭脸一面是笑脸的巨大鬼头之下,各式打扮的占卦算命人、气枪打气球的小摊、卖儿童游乐玩具的、擦皮鞋的人、水果杂货的摊点呈夹道之势往高处排开。
一家店铺的喇叭在叫:“拆迁啦,拆迁啦,小货品,一块钱20个!”
天哪,这世上上哪找一块钱买20个小货品的地方!一群人紧紧地围着。
从商业大街一拐,仿佛是钢炉里窜出一道明亮的火龙,晃人的眼睛,这就是丰都夜晚最繁华的北门路。
“轰”的一下,火光冲天,“吱啦……”烟火和香气冲天,整条街上都是这样的声响和气味。
火炉和锅灶支在街中心,掌勺的故意把炒勺敲得叮当响,把汤水高高地舀起再抛下,显示着生意火爆;各种吃食和调料一字排开,在温暖的灯光下发着诱人的光泽,卤煮肉和香肠油汪汪的香气扑鼻;整条街上的食店次序与正常排法完全不同,后厨最先,争先恐后地往街心挤,灶后是店主人,再后才是吃饭的桌椅。
刚才还诱不过“陈胖子田螺”的色泽和麻辣味,转眼又被老驴肉吸引,“吃地上的驴肉,想天上的龙肉”;金黄的牛油在火锅里软软地消融,通红的辣椒爆炒出粉嫩的鸡爪。没有店名的馒头店热气腾腾,几十只大蒸笼里的馒头转眼油煎成金黄色,转眼之间又销售一空。
作为旅游城市的丰都,夜晚基本上没有外地人,来看鬼城的人都是一早从游船上下来,看过之后,又乘船而去,谁也不会在丰都住下来。买的和卖的都是丰都本地人。
“急着赚最后一把钱的是生意人,急着享受的是普通人。”一位丰都的朋友看着这种情景说,“天天如此,夜夜如此。人间最热闹的盛宴,最终还是要散的,时日不多了。”
一切的欢乐都是在一个城市即将消亡的背景下。
生死线
丰都二期移民10月就要全部搬完,城市的墙上到处可见“10月大清库”和大大的红色“拆”字。
鬼城标志下的石阶上,有一道暗红的线,不仔细很容易忽略过去,写着“辛酉年洪水水位154米”。问旁边杂货店里打麻将的人,辛酉年是哪一年,洪水有多大,那人头也不抬地说:“1981年,半个城都淹了。”
石阶旁的墙上也有一道线,鲜红鲜红的,让人看了心跳:“二期淹没线,154米。”这个杂货店正在红线之下。那一年的洪水肯定席卷过它,但洪水过后,它的麻将桌照样摆,然而这一次的沉没却是永远的。
同是154米,一个是生线,一个是死线,一个死了能复生,一个是永远的死亡。
再往上走,一直到鬼城的牌坊都是淹没区。牌坊挂着一个二期移民倒计时牌,我们去的那一天上面写着:“距2003年6月1日还有0282天。”
282天之后,这一切就都不存在了,此刻的丰都将变成一座死城,一个真正的水鬼出没的世界。
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新的城市在一夜之间被建设出来,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城市死后的千年废墟,但我们有多少机会看到一个城市的死亡?有多少机会可以看到一个城市死亡的最后时刻?
站在这块倒计时牌下,我们感到三峡之水正在千军万马地涌来,不可改变,也不可阻挡。无数的家庭即将搬离他们祖祖辈辈的老屋,千千万万的人就要离开那和他们生命丝丝相联的街巷。在这最后的日子里谁能了解他们真实的感受?谁能看到他们向老屋告别时脸上的泪水?
新城已经在长江的对岸生长出来,和老城隔江相望。丰都生出了一个壮观的场面,每天清晨成千上万的人乘船到新城,傍晚又是成千上万地乘船回老城。很多人的单位搬迁到新城,新家也都布置好了,但他们还是要回到老城住。
一位丰都的女子说,不到最后一刻,她是不会离开老城的。
丰都三界
三峡库区的水涌上来之时,原来的一个丰都,一下被水分成三界:
第一界,人生活过的丰都将全部淹没;第二界,传说中鬼生活的丰都在水下得到“统一”;第三界,丰都的新城高高地站在长江对岸的山梁上。
老人说,丰都人鬼自此不再混杂。
对于新城,你可以把它叫丰都,你也可以叫它任何名字。它和所有的城市一样,有一个带喷泉的中心广场,广场后面是威严的市府大楼;它中心的十字路口是比肩争高的工商银行、建设银行、农业银行的大楼和宾馆,玻璃的幕墙一个比一个耀眼;街上的店铺新的招牌已经挂出,它们大都涂抹得十分洋气,卖窗帘的叫“布艺”,卖建材的叫“总汇”,很少和鬼仙有关。
丰都新城无鬼。
这里惟一有丰都特点的是一种叫卖声。码头上,街道里,小电喇叭的声音随时随地钻进耳朵。前半部声调又快又急,后半部是个高腔,往上扬,拖得很长,像唱歌。
经过反复地听,仔细地研究,我们终于听出叫的是:“下岗牌专业卤鸡蛋,五角钱一个,味道好得很———”
有游走的小贩,有固定的摊位,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无论是新城还是老城,到处都有这样的叫卖声。让人失笑的是,一个小小的卤鸡蛋,也是有“牌子的”、有“专业的”。
这是我们发现的新城对老城的惟一传承。
但是丰都老城却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世上还有第二个鬼城吗?人和鬼的世界还有那么密不可分的吗?生和死的世界还有如此近、如此纠缠不清的吗?
山上是鬼的世界,山下就是人的居所,城里走的看见的是人,看不见的是鬼,人鬼相杂。任何时候鬼可以侵入人的世界,影响人的生活,让人在瞬息之间死掉,变成一个鬼。而人鬼之间的界线,虽然泾渭分明但又很难分清,不知道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两者就会发生根本的转变,而这种转变又往往是人所不能左右的。
每一个人来到丰都,心态都会受到它强势的引导,因为这是鬼城,因为死亡在这里被放大了,一个人人都要去的,但谁也无法知道的世界被具象化了,推到人的眼前,它告诉人们,死亡就是这样的。
这几天正是月圆时分。七月十五,是中国民间的鬼节。月亮虽圆但不是清亮的,有一层雾纱,照在长江的水面上,更是烟水氤氲,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和恐怖气氛。
晚上10点,再红的炉火也熄灭了,丰都的街道好像是接到了命令,一下就空了,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亮着灯的大都是冥品店,常常有追悼会在夜里举行。
丰都直到现在还实行土葬,过去有一个风俗,邻近几个县死了的人都到丰都来埋,丰都最多的时候有70多座庙宇。每年阴历的三月初三是相传鬼赶集的日子,丰都会开很盛大的庙会,人们往往是一家一族地前来丰都祭拜,一住就是半个月、一个月,每一座庙都烧一遍香,磕一遍头。
我一直特别好奇于鬼城人对鬼的看法。在我看来鬼城一定对丰都人产生巨大的影响,一定浸透到他们生活的很多方面,因为几千年关于鬼的文化积淀一定会在人的内心和行为上留下什么。
丰都人说,很多生生死死的风俗已经不存了,但现在丰都人造房一定是要看风水的,搬家一定是要择时日的,一些神神秘秘鬼鬼怪怪的传说在民间流行,人们小心地和鬼的世界保持着距离,对世俗的态度特别认真。
丰都鬼的世界是人构想出来的,但这种构想并不是毫无根据的。丰都的确是一个鬼怪的地方,历史在这里布下很多迷局,让人无法猜透。
丰都的新城,等于是建在汉代的古墓之上。那时候,新城是23座自然山梁,每座山梁半米的土层下,都是累累相叠的汉代古墓。
一位考古工作者告诉我们,当时调查出的古墓有1000多座,但还有很多根本就不知道,平地的推土机不断地铲出来,有的报告了,有的就瞒着,压碎了。“我们的心都在流血,根本没有能力抢救。”他说。
就是这样,这个号称中国最大的古墓群,还是出土了10万件文物。
丰都为什么会有这么大规模的墓葬?这些人为什么会如此大规模地葬在这里?考古学家无法解开这个谜。按常识来说,丰都周围应该有比较大的汉代城池,但是人们没有找到城的遗迹,古墓的来源就成了一个悬疑。难道从汉代起人们就将死人搬到这里埋葬?
丰都县文物管理所原所长吴天清把目光投向丰都老城。也许就在今天纵横交错的街道、民宅下面,在人们的脚下,就是汉代的城池?那个汉城将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他猜测,汉代丰都人的生活是富足而平静的,起码没有大的战争发生。因为这些墓从汉至南北朝延续了600多年。许多汉墓用又方又大的青砖仔细地修了墓顶,每一块青砖上都有漂亮的花纹,墓主人身边放置着烧制精美的陶俑、做工的匠人、守卫的武士、舞女和吹箫的艺人,人们希望死者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能享受生前的快乐。
考古学家在丰都的发现,据说足以重写丰都的历史,重写长江流域文明的历史,甚至对东南亚人类发展史都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高家镇和新城的烟墩堡的两处旧石器文化遗址,把丰都人类活动史提前到了10万年之前。
但许许多多的历史鳞片却永久地消失了。历史往往是一层层累加的,就像一棵大树一轮一轮地扩张着生命的纹理。当我们缺少其中的某一环、某一细节时,历史就出现某种不可连续的断裂。比如,丰都老城下的埋藏,就永远也搞不清了,水将吞没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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