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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宾：陈丹燕(上海知名作家)
主持：尹 惠
责编：于 杨
主持人尹惠：各位听众，这里是《女人花园》的节目现场，坐在我身旁的就是上海知名作家陈丹燕。
(音板：陈丹燕，1958年12月18号生于北京协和医院，1966年在上海上小学，因为口吃极少有朋友，1972年在上海上中学，开始写作并开始在《上海少年》上发表少年习作，1978年2月进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学习，1982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论文是关于西方儿童幻想文学的研究《让生活扑进童话——西方现代童话的新倾向》，获全国儿童论文优秀论文奖，获文学学士学位，任《儿童时代》小说编辑，同时开始小说和散文创作和儿童文学翻译，1984年第一篇散文《中国少年》发表在上海《少儿文艺》，获上海青年作家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优秀儿童文学作品奖，1986年在南京少年文艺上发表小说《上锁的抽屉》，开中国青少年文学中少女文学先河，节集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少女们》，1988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女中学生三部曲》，1990年发表第一篇成人中篇《寒冬煜日》，开始成人文学的写作。)
庄：我觉得这三本书讲述的虽然都是一些过去的事情，但是我突然觉得都跟花有关，《上海的风花雪月》和《上海的金枝玉叶》还有《红颜遗事》好像潜意识里都跟花有关，有没有想过这个事情？
陈：这个是在不同的情况下产生的题目，所以好像没有想过。
尹：就是写第一本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第二本。
陈：写第一本的时候是没有第二本的，写第二本的时候也没有第三本，所以不可能考虑这么周全。
尹：那肯定是一个巧合。
陈：对。
尹：在上海的风花雪月里虽然你接触了很多上海过去的咖啡，建筑，但是有一半是跟女人有关系的对吧？
陈：嗯。
尹：当时出于什么考虑？
陈：我觉得可能女人的生活是特别有意思的一个部分，是一个比较接近天然的生活，这是一点，还有一点我觉得上海这座城市应该说是一个表面看起来非常女性化的东西，你在这里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吃到很多东西，而且生活很细致的，女子的地位在上海也不算特别不平等的，但是它其实并不是一个滋养女性的城市，不能这么说，所以这个东西就非常有意思，说她是有点娇气，其实是比上海男人坚强的，女性是比较弱势的人群，在跟男性相比比较弱的一个人群，这个城市看上去比较娇宠的城市。
尹：对对对。
陈：其实上海女人要非常坚韧才能生存，我觉得这是特别有意思的一点。
尹：你指的坚韧是哪些东西？
陈：比如说上海看上去满街都是时装，在这里生活的女人很快就会面临这样的问题，她需要足够的钱买衣服，我觉得每个人都没有足够的钱去买每一季的她感兴趣的衣服，都存在这样的问题，那么她就有一个欲望，满足和不满足之间的冲突，然后在这座城市的确女人有很多的方式去获得钱，她获得钱的方式应该比一个不开放的城市多很多。
尹：对对，因为这个欲望都在表面上，不仅你能看到对方，这个欲望可以反映女人全部的外在或者很多都在内心有这种欲望。
陈：欲望是每个人都有。这三种情况下如果你是在农村里没有看见过这种东西你是不知道的。
尹：就像我们小时候没有看见也不多想，那时候还觉得贫穷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这本书也写到了张爱玲的公寓，就是当时为什么会考虑写到张爱玲的公寓？
陈：我很喜欢张爱玲，我喜欢她的原因是我喜欢她写城市生活的这部分，我觉得可能很早
的时候，那时候我在中国福利库工作，那时候上海很少有海外的书，这是宋庆龄的机构，所以有一个国外的人送的书，就等于像是图书馆，是在那里看见张爱玲的书的，是台湾的版本，我觉得整个上海的东西，像散文，她描绘得非常出色。
尹：说到张爱玲是三四十年代上海最有名的女作家，我觉得上海的女作家心细，北方的作家可以写很大的东西，一种大改革的历史，人生的际遇，命运的不可逆转，但上海的作家可以把一个人生放在女人身上，可能这个女人就是一个很物质的女人，张爱玲的很多小说都写到了这种物质的女性，写到了上海女人的娇宠和坚强同在的那些东西。
陈：对，那是非常本质的，上海女人是非常本质的，其实很强的。
尹：张爱玲的房子给你什么感觉？有点亲切的？
陈：是，是有点物是人非，有感伤在里头。
尹：我看见你在报道里说过一句，我不是张爱玲。是不是有人提到把你和张爱玲作一个比较？
陈：有很多人说好像因为都是写上海，但是我觉得第一我没有张爱玲做得那么好，我比她差很多，第二我也觉得我的确不是她，因为我们看事情的角度很不一样。
尹：对，而且你们笔下的人很不一样。
陈：对，我想张爱玲的情节要深刻，要有天赋，她的天赋非常的高，还有很深的沧桑在里面。
尹：对，她有一种不如意的童年给她留下的那种——
陈：她有很深的沧桑感。
尹：对。
陈：包括国事家事的沧桑，但是我很喜欢她那一点，她能够不唱大江东去。
尹：嗯。
陈：不是一个人一定要讲国事家事，她的国事家事都表现在她对世俗生活的描写上，我觉得这是一种比较成熟和比较不媚俗的想法，如果有国事家事，大张旗鼓的讲国事家事，我觉得像是给小孩子讲。
(音板：站在现实的角度上，用历史的眼光看中国过去的女性，用自己独特的风格演绎一段风花雪月的事，听众朋友，您现在收听的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大型谈话节目《午间一小时》周六专版《女人花园》栏目，请您继续收听她笔下的女性。)
尹：我觉得《上海的风花雪月》里后来跟你最有关系的就是国家四小姐，那这个时候，96年认识她。
陈：对，差不多。
尹：然后到98年决定写《上海的金枝玉叶》，究竟这两年经过了什么事情呢？
陈：这两年经过了非常简单的事情，我没有想过要给她写书，我想这篇文章就结束了，她当时也是想的这篇文章就结束了，有一个巧合就是我和她，我的女儿当时在学钢琴，她的钢琴老师和她住在一块儿，她们俩是同一条弄堂，我女儿不喜欢弹琴，是被逼迫的，因为她被强迫所以她每次回琴的时候都有问题，老师觉得她弹得不好，她就很不愿意，她在被老师纠正的时候我就在她旁边，但因为那时候她小，觉得没有面子。那时候她不能一个人去弹琴，一定要有人送。
尹：又不在你旁边。
陈：对，她说好，弹琴的时候你走，弹完了你再来，我说可以，就到她家去，到戴西家去，她也觉得一个来访者，黄昏的时候来，不到一个小时，跟她聊聊天也不算太坏的事情，所以这个是慢慢建立起来的友谊，不像同龄人那样深切的友谊，有一点益师益友的关系，因为她总是要讲英文的，她常常纠正我的英文，就像老师一样，其实她比我大很多。
尹：我想给收音机旁的听众朋友介绍一下你书里的人物，我觉得我们可以一起，如果你想说什么的话。我觉得这个戴西像你说的她真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而且她被出生在一个这么富裕的家庭，而且永安公司在上海是最大的百货公司吧。
陈：之一。
尹：她是一个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她生下来的时候就什么都有，她在澳大利亚出生，她受的是西方教育，讲的是英文，回到上海能够享受上海这座城市的荣华富贵，该有的她好像都有，但是她接着就经历了解放、文革，所谓的这些变化，所以她也曾经失去了爱人去劳改，去挨批斗，我觉得这些你可能比我更了解，就是说她在一贫如洗的情况下，你也记录了好多她当时的这种心态，是不是这种东西让你觉得体会了一个女人应该有的那份——
陈：对，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面一个女人要保持自己的生活方式要比一个男人付出更多的东西，常常男人是比较随便的，女人对生活比较有要求。
尹：或者就是你所说的那种美好的品质，可能她自己也没觉得是一种美好的品质，她很自然的，那我就想给听众朋友讲讲你认识的这个人，你接触的这个人你肯定是最了解的，你觉得她是怎样一个人？
陈：我觉得她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不是像江姐那样不说出党的秘密呀，可以经受严刑拷打呀，也不像塔丽莎修女终生博爱普通的穷苦人，像一个圣人一样，她就是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她非常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那是我看到的最坚持的人。
尹：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陈：其实我觉得我在上海生活可以看见很多和她出生背景差不多的老人，在很困难的时候可能这些老人也不能穿得很漂亮了吧，也觉得没有人再欣赏她们了，因为她们不再年轻，不再漂亮了，那时候老人会有，普遍老人比较会做的，也不是太关心自己的外貌。
尹：放弃对自己的要求或者——
陈：买衣服，她也不会一定要买非常好看的衣服，但是她不是这样的，我最后一次看到她，过24小时她去世了，那时候我见到她她仍旧是。因为她知道我下午要去，她仍旧化妆，头发是新烫的，也穿得很干净，她在将要去世前并不知道自己要去世了，因为她没有病，她是无疾而终
尹：我就是想知道你写这么一个女人，这么一个优雅，高贵的女人，而且她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应该说大家都觉得就是一个娇气的——
陈：那是误解。
尹：当你写她经历了洗厕所，挖泥，或者是搬运大白菜还要被别人辱骂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
陈：我觉得我很钦佩，我觉得一个人一生一定要经历，没有哪个人只有荣没有辱或者只有辱没有荣，但是如果能够做到处变不惊我觉得是很不容易做到的，或者是像她这样经历的人应该更脆弱一点吧，她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从来被人认为你是粗糙的，从来不认为你是平常的。
尹：是。
陈：那我要说的真正的粗糙是你可以荣辱不惊。
(音板：《上海的金枝玉叶》成为一部感人的传记，并非陈丹燕有意煸情，相反，她在正式写作之前把自己的感情冷却了两个月，她热爱戴西，但是她不愿意在书中感情过于冲动，在写作的过程中她也时时停下来控制一下情绪，她用一种轻柔、温润又结实的笔调写戴西的故事，把自己的感悟也写进去，放上节奏，她就曾经用这样的比喻来形容戴西，像一颗坚果被狠狠砸开，戴西的心灵与精神散文，发出被寻常生活包裹住、无法散发的芳香。)
尹：《上海的金枝玉叶》写到她光荣退休的时候，我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我想了半天，“那时候我被证明不是资本家，被他们证明了，而我像一个资本家一样吃了所有的苦，他们让我吃的，这个证书就是证明”，我想了半天，你是怎么写下这段话的？
陈：哦，就是她的原话。
尹：对，你理解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陈：当时她的情况是这样的，她是资本家的女儿，她本人不是资本家，但是她在解放后所有的经历，都是一个资本家的经历，如果我们说，按照比较公平的说法，你是他的女儿。
尹：不应该落在她身上。
陈：但是你并不是这个阶层的人，她的丈夫也是资本家，但是她不是资本家，是不是？即便跟法官倾吐，她说她的遭遇，到农场去劳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扫地出门，关禁闭，很多事情，这种事情都是一个资本家——
尹：应该得到的改造和惩罚。
陈：对，但是不是资本家的女儿该得到的吧？我想她的意思就是这样，但是后来她光荣退休，资本家是不会光荣退休的对不对？国家工作人员可以光荣退休，国家的公务员也可以，国企的职工也可以，给她一个光荣退休的证书其实证明她不是资本家，她是一个国家的工作人员，而且可能是因为她这么多年的经历换来的一个荣誉，这个证书是她千方百计要求的，但是没有人说给她，她就一直要求，大家都觉得她很奇怪，人家都无所谓，有没有都没有关系，但是对她来讲有非凡的意义。
尹：你觉得对她是什么意义？
陈：她自己说了，证明是一个从国家企业退休下来的职工，我觉得对她来讲可能这种想法类似于赌气，我就偏要告诉你我不是资本家。但是我觉得对她来讲最新的意义就是从小到大一直的一个人生观就是靠自己的劳动生活，也要靠自己的劳动富裕，所以这个可以表示她不是资本阶层。她是工作，到了年龄然后退休，这是一个正大光明有职业的人，我想她终生想证明的可能是这一点，所以她到后来还会，就在她过世前她都是教学英语的家庭老师，我觉得这个家庭老师的意义并不是说我要挣这个钱，当然她也希望她的劳动是有收获的。但更主要的是她要证明自己能够自食其力，我是有用的。我觉得她终生想证明的是这个。
尹：我觉得这是她终生的一个信念。
陈：对，我觉得这是她终生的信念，我想她一直会这样想，因为从来大家对这样的阶层的女人有这样的概念，她是寄生的，不创造任何财富，她要证明她不是寄生的，所以当她去世的时候她要把自己的遗体给红十字会，表示连我的身体都是有用的。
尹：所以你说那天你去看她以后24小时她就去世了，最后你给她献了一次花，在她的遗体上，当时你是一种什么感情？
陈：我觉得好像是钦佩吧，我觉得她很不容易，而且她的一生，一直到她结束她都做得很好。
尹：我看见这个图片旁边有一行文字，我也非常感动，你说白色的百合花是我送给戴西最后的一束花。
陈：“将它们放在她的遗像边，白色的康乃馨是最后的告别，悄悄的放在她的脚边，当时你可以放在她的身上，也可以放在她的周围，康乃馨是每个梦过她的人都会捧着，都放在她的脚边，当我为戴西的书写完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她给我的理由，她使我看到一朵像花朵一样芬芳的心灵。”
(音板)
尹：为什么我觉得女士都跟花有关系？不是说这三个名字跟花有关系，你写她的时候也像在写一种花，但是这种花更有一种比较深的内涵在里面，而且她也是一个非常爱花的人是吧？
陈：对，她有她非常喜欢的花。
尹：有时候我觉得花对女人来说是一种美，是一种神美，为什么男人说我不一定要喜欢花，花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但是女人一看见花就觉得生活是非常美好的，这也是我挺想探讨的问题。很多女性在生活很难的时候就失去了对美的想法，其实她过的生活远远没有戴西过得那么苦，在你写的这本书的过程当中你发现哪些她怎么能够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中还保持一种对美的愿望或者说是欣赏或者说是一种保留。
陈：我觉得是自尊，我想是一种自尊的心理在她身上，就是说我也可以过这样的日子，我也可以把这种日子过得与众不同，我觉得是自尊心。
尹：好，我觉得听众里有些女性的话我想这对女性的一生真的是很有帮助，因为最后其实这个女人也让你学到一些东西。
陈：对，学到很多。
尹：我觉得也会让很多其他的女性学到一些东西，因为你在后记当中也写到谢谢戴西让我学到一些东西，让我看到了风浪中可以怎样经历自己的人生，可以怎样坚持自己的纯净和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觉得这也是非常难的，就是说你怎么在一个挖泥的时候来保持自己的纯净，别人可以给你污水可以给你辱骂你怎么去保持纯净，你觉得这对女人是不是很重要？
陈：这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我觉得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东西，有时候想荣和辱可能都是一种污水，有很多人是经得起艰难的时候，但是经不起风光的时候，所谓得意便猖狂嘛，这个我觉得有时候反而比耻辱更容易，让你更难以抗拒，对你都是考验，对人都是考验，所以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都可以坚持自己原来的东西。这是最宝贵的。
尹：那这本书写完之后你有没有一个对这个书整个的感触，就是你写这本书最难，你刚才也说你是一个很亲切很温情的人，那你写这本书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很感慨的东西？
陈：我就想她给我最现实的，就是如果我碰到大大小小的事情，就是觉得自己会冲动的事情如果是放在她身上就不算什么，然后就比较释然，我觉得这是给你精神上的一个很大的帮助。
(音板：《上海的风花雪月》发行了12万册，《上海的金枝玉叶》发行了10万册，陈丹燕因此成了海派文化令人信服的阐述者，她的新作《上海的红颜遗事》又展开了另外一位上海女子姚瑶的故事，姚瑶是著名电影名星上官云珠的女儿，她的父亲是《清宫吏史》的作者姚克，身为名人之后姚瑶的童年却是寂寞的，2岁时父母离婚，在妈妈的严厉管教下长大，她学会把心事藏在心底，把笑容挂在脸上，她学了钢琴却没有成为钢琴家，学了声乐也没有成为歌唱家，普普通通却没有一个普遍人的平静正常的人生，文革中妈妈上官云珠遭迫害自杀身亡，姚瑶的恋人也惨烈自杀，在她27岁的时候她就与比自己小十岁，早熟的少年恋爱并怀上身孕，这样的大逆不道使她几乎遭人唾弃。偷渡失败，生下的儿子立刻送他人抚养。她孤身一人，居无定所，得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经历了这么多的失败姚瑶却仍然保持着在人前笑语不断的姿态，仍然怀着一颗纯真的心不愿只为安定的生活嫁给自己不爱的人，就在姚瑶的命运要出现转机，终于可以进歌舞团工作时，一场车祸结束了一切，31岁的短暂人生，一张笑脸永远消失了。)
尹：第三本书就是《上海的红颜遗事》这里面有一句话让我感触很深，你说姚瑶是要像自己希望的那样生活。
陈：对，非常的坚持这一点。
尹：她所有的人生悲剧可能都出现在这一点上。
陈：这个不完全是，我觉得这个故事里边命运的痕迹更强一点，她所有的选择都是失败的，她每一次选择都向相反的方向走，一个人倒楣到这种程度了，她坚强的地方就是她屡战屡败，到最后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个人像一个社会的渣滓，但是就这个渣滓还有对生活的向往，我觉得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尹：对，我想跟听众介绍一下这本书的主人公，她是上海著名演员上官云珠的女儿，但是她生下来不久上官云珠就跟姚克离婚了，是和母亲一起生活长大的女儿，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待她和母亲的关系？我觉得很多女人后来的事情都跟她的童年有关。
陈：对，是这样。我觉得这个人有很多不幸，她的整个一生是悲剧性的。很多都不能归结为她个人或者她周围的人，她就是这个时间到了她就要坏掉的，我想上官云珠这样的演员，开始我对她没有太深的了解，我觉得她是一个非常像上海——
尹：对，精明。
陈：漂亮，精明，虚荣，小心眼儿，就像演张爱玲故事中的那些女人，她最合适演，当时有这样的想法，后来因为要写这本书所以就把上官云珠的电影找来看，我不晓得我讲得对不对，我自己的感受是她是一个非常好的性格演员，她有好的演技，但当时的左倾电影不给她这种机会，所以她始终是半红不红，但她的整个世界观是个人奋斗的世界观，她相信自己努力会得到相应的回报，所以她非常非常努力，她一直非常非常努力，就是很敬业，哪怕一个很小的角色她都非常尽力，我觉得这个跟她的世界观很有关系。
尹：是，但是我觉得她这种努力也包括失去一些自我。
陈：对，我想这就是她努力的一部分，不光是演技上努力，我在生活上也可以完全付出，她的生活中她要成为一个大红大紫的明星。
尹：这个给姚瑶的童年带来了什么？
陈：我想这会是一个好的演员但不会是一个好的母亲。
尹：可是她对姚瑶也很亲切，去哪儿也带姚瑶去。
陈：是，她不是一个好的母亲并不表示她是一个不爱孩子的母亲，我觉得每个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的，但是爱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有的爱是有毒的，她给孩子起的是比较反的作用，上官云珠对孩子的管教很多都按她自己的观念来做，她是一个小镇出来的美女嘛，到了大都市马上就会让你觉得你格局不行，你文化不行，你背景又不行，这个奋斗有很多辛苦。所以我想她对自己的孩子也是这样，所以她要让她从小学钢琴，学规矩，要让她做一个都市淑女，她认为这样才有广阔的前景，这对孩子来讲在天性上面会有很大的压抑。
尹：其实你写完《上海的金枝玉叶》的时候我就想，因为我也经常做一些采访，我知道找线索的期间有多难，但是《上海的金枝玉叶》还有一个叙述者，她给你讲了很多事情她知道的，她是一个知情人，那么姚瑶的《上海的红颜遗事》里的几个人都去世了，只有她的弟弟登登还活着，那你怎么来写这本书？你怎么去还原那段历史？
陈：我当时没想到过这么难。
尹：我能体会有多难。
陈：我没想到是这么难，而且我也没想到我后来因为要写这本书去经历这些困难，然后会有很多收获，我都没想到，我就觉得这个故事很好，然后我们就开始写吧。
尹：咱们从这个故事谈起，你怎么会写这个故事？
陈：看了一个报纸的一篇文章，发现这个故事，然后觉得这个故事很好，我刚才说到我很喜欢张爱玲的一点，她会把国事家事大时代放在一个小人物身上，我觉得这是我很喜欢做的一件事情，我觉得大事配大人物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大人物是很少的吗，那些小人物呢？或者一个小人物在大时代该怎么办呢？我们恰恰都是生活在大时代里的小人物，我们一辈子不可能去做刘少奇的，但是我们也跟他同样经历了67年，68年，而且刘少奇是有平反昭雪的一天的，他可以很隆重的有一个国葬，但是小人物是永远都不会有这一天的，他们是非常沉默的一群人，若干年以后没有人再知道他们的事情，但是我想说的是小人物在大时代里边怎么被大时代，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把他就辗碎了，这个时代是根本就不知道他辗碎的这个人，但对这个人和这个家来讲是100%的被辗碎了。
尹：那你说的被辗碎在姚瑶的身上你觉得包括了什么？
陈：包括了很多事情。
尹：我们节目中说到她最让人心疼的地方她31岁就结束了自己的生活。
陈：对，是一个偶尔的车祸而不是她自己想死，我觉得这本书一开始想写的就是这个结尾，所有的东西都是要走到这个结尾去，我觉得这个结尾是很震撼的，因为如果她是自杀我可能就没有兴趣写了，我觉得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运，那个时代对人的剥弱就在这里，她不想死呀，当你出现一点点希望的时候连天都不给你这个希望。
尹：对，当时好像有转机的。
尹：她找到工作了，是歌唱演员的工作，对她来讲非常不容易，她火车票都买好了，她去跟朋友告别，在路上出车祸，是非常惨烈的，血腥气非常重的。
尹：我在这个书里看你说到你要写一个普通人，不像有些人那么坚强，也不像有的人那么冷静，不像有的人那么聪明，也不像有的人那么理性，你说对一个理性的人，一个努力在沙上建房子的人。
陈：对，这是我对她总体的感觉。
尹：然后你说她想要建立自己积极向上的生活，那是很徒劳的。其实她是很想往上走的人，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像你说的不能让她往上走，让她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音板：《上海的红颜遗事》是陈丹燕上海系列创作中最艰难的一部，因为她要写一个没有见过面的人，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陈丹燕和姚姚相伴，看着她的照片与她对话，渐渐的，陈丹燕感到真实的人生根本不是小说能虚构出来的。一个人的不幸命运背后是一段惨痛的历史，陈丹燕让读者看到了那段人们努力忘却的记忆。)
尹：所以说在结束这本书的时候是不是有跟结束戴西那本书不一样的地方？
陈：很不一样，非常不一样的，我觉得好像心情会非常郁闷，这本书写完，金枝玉叶写完之后你觉得好像是去了一次教堂，做过一次净思或者有过一次很好的修行，很好的清洗，但是这个不是的，这个就有很多郁塞，让你觉得不平，真的是不平，我觉得有很多不平之气，心灵上会有很多淤积就会觉得很不舒服很不高兴，我写这个东西，人是很累的，你毕竟要一个字一个字写吧。
尹：对，那么沉重的故事。
陈：我从来没有这么，如此不愉快过。
尹：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听到你家里是你很快乐的声音，你女儿的声音也是很快乐和阳光的，你爱人在电话里那种家庭的氛围是很快乐的，当时我就想了一下，陈丹燕写这本书的时候怎么在晚上六点钟的时候去迎接一个快乐的家庭。在写作的时候又回到这么沉重的历史中。
陈：写的时候当时不知道的，当时完全是一个战争状态，就像白细胞一样，完全是一个战争状态，每天一定得把这个材料找到，因为要用，如果找不到一定要找另外一条途径去找。
尹：我看在这篇文章也写道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东西，就是进入大学的第一次约会，那些让你心动，让你开始有情感的东西，然后怎么厌倦大学生活怎么过情人节，怎么经历了爱，然后就是怎么经历了工作结婚生孩子，我都想还有机会在《女人花园》和你聊一些你自己的感悟，现在可能时间就非常的不够，我希望下次还有时间在一起聊，今天我们主要是聊了通过你的笔下反映的历史当中的女人，而这种女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际遇，她们的生命怎么被淹没在这种茫茫的历史命运中，我觉得这个也是非常有意思，让很多人好奇的一个话题，非常感谢今天你来参加我们的《女人花园》，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是在这个《女人花园》里，就在这个花园里面。各位听众，又到了《女人花园》要说再见的时候了，感谢您的收听，下周同一时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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