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天空，清冷，高远。空气中还残留着十强赛如火如荼的气息，然而人们的行色却已经像任何一个大城市里所能看到的那样匆忙而冷漠了。

　　一位和这个城市有着极深渊源的百岁老人默然故去，在万里之外的檀香山。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北京时间下午四点多，这时的沈阳上空，只有冷冽透彻得如玻璃一般的天幕和丝刻一般的云彩；而在地球的那一端，是不是已经开始有流星了？

　　他就这样沉默地陨落了。

　　与天地碰撞而生的火焰早在六十五年以前就以一种爆炸的方式瞬间燃尽了；所以，只剩下躯壳的星，就这样沉默地陨落吧，为那个英雄的世纪点上一个实心的句点。

　　我脚下的这块土地，用非常奇特的方式糅合了很多矛盾的因素——抓起一把泥土，它是那样肥沃，富有活力，宜于垦殖，可是，上天偏偏年复一年地降临着长达五个月的苦寒，使这泥土无法发挥到及至；城的北面，有一个七千两百多年前的氏族公社遗址，那里出土的“太阳鸟”图腾美仑美奂，显示了先民高超的艺术领悟力，然而，这个城市直到清朝初期才有了像样点的文学，而且是由于关内的“流人”流放于此；这里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可是它现存最古老的古迹是不过九百年历史的辽塔，大部分古迹都是明清之际修建，只有两三百年历史，古而不老，悠而不久。

　　就是这样一座城市，却用一些特殊的古迹积淀着一段血色浓重的历史。这些“古迹”的修建年代距我们极近，甚至都不到一百年，可它们在这座城里留下的印记却要远远深刻于一切的寺庙道观陵寝古塔，它们的名字是：大帅府、汤家楼、将军别墅……

　　建筑是无言的，然而历史却不能沉默。

　　沈阳的矛盾，也体现在人的感情上。一方面，沈阳人热情豪放，心直口快，毫不遮掩，鄙视扭捏；另一方面，他们却有着似乎与上述的“胡子”脾气很不相称的冷静和理智——这种豪爽和理智的结合已经在这次十强赛的主场球迷身上展示得淋漓尽致了。

　　正因为这样的性格，沈阳人对檀香山的那位老人和他的父亲所持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

　　毗邻沈阳最著名的步行商业街中街还有着另一条有名的街——那就是被“抚近”、“怀远”两重巨大的门夹着的沈阳路。

　　走在沈阳路上，会有置身于时光隧道的感觉，从清初到民国的各式建筑浓缩在一千三百多米的街上，那些古雅的招牌令人恍如隔世，若不是间或有“农业银行”、“珍茜摩尔”等字眼的提醒，人很容易走进前人的生活里去。

　　沈阳路的精华在路的中段，两个风格迥异而又一脉相承的建筑群对峙着，讲述着历史的传承与激荡——北边，是沈阳故宫；南边，是大帅府。

　　十王亭和凤凰楼注视着老虎厅、赵四小姐楼很多年了，可它们一样沉默着。

　　沈阳人至今还尊称张作霖为“大帅”。有关他的演义故事俯拾即是。在对待这位大帅的态度上，沈阳人也是矛盾的。

　　草莽出身并不算什么耻辱，在那个烽烟岁月里，又有几个“世家”不是草莽？草莽出身的张作霖用了十几年从一文不名的穷汉成为盘踞东三省的一代枭雄，这段发迹史当然值得人们的玩味；但是张作霖穷兵黩武，残杀革命人士的作为的确也是极大的罪恶；然而同样是这个张作霖，却能对扶持自己的日本人说“不”，严拒领土要求，最后死在皇姑屯的一声巨响中。也许，壮烈的死能够救赎一部分罪恶，至少，在沈阳人心中，张作霖还是值得钦佩的。

　　曾经有这样一则逸闻：张作霖一度醉心于书法，虽识字不多但却写得一手好字。日军司令土肥原听说以后，就在一次晚宴上当场求张作霖的“墨宝”。张作霖写下一个气势雄浑的“虎”字，然后在下款写了个“张作霖手黑”。随从以为这位肚里墨水少的大帅又闹了白字的笑话，于是提醒说“应该是‘手墨’，‘墨’字下面还有个‘土’。”张作霖一瞪眼睛：“对！‘墨’字下面有个‘土’！我能把‘土’给他吗？我这叫‘寸土不让’！”——姑且不论这个故事的真假，但它起码能说明沈阳人对张作霖拒绝日本的行为是赞赏的。

　　相比这位大帅，沈阳人对少帅的感情更为复杂。

　　他是一个英雄。他一生中做了两次大英雄。第一次成为大英雄时他只有二十七岁。

　　然而也是这样一个英雄，却由于愚忠愚孝的思想而屈服于不抵抗的命令，致使东北全境三个月既成亡国之乡。

　　沈阳没有“八年抗战”，有的是“十四年抗战”。英雄的一次错误使沈阳人多做了六年的奴隶。英雄这次失误所带来的灾难实在要比其父一生所带来的都要深重。但是，沈阳的理智使他们明白，这是过，而不是罪。

　　历史是容不得人喘息的，战争尤其容不得人失神。但是历史最沉重的地方不在于迅雷不及掩耳，而在于其必然性。假使没有张学良的错误，假使他抵抗了，“九·一八”的结果会怎样？我们已经无法得出答案，但是我们可以推测：一边是阴谋备战已久，一边是积贫积弱的国情；一边是经济危机引发的军国主义，一边是“绝对不抵抗”、“攘外必先安内”……

　　该来的总得来，历史，是不会顾及任何人的，当然，也包括英雄。

　　现在，我想我有必要谈谈“英雄”二字了。

　　我把英雄分成两种，一种广义的，一种狭义的。

　　广义的英雄又分很多种——帝王英雄，比如曹操、康熙；文人英雄，比如司马迁、关汉卿；侠烈英雄，或者叫武人英雄，这种英雄的名字流传于世的足够多了；志士英雄，比如林则徐、邹容、江姐等等，不再赘言。狭义的英雄，只有一种，名字就叫英雄。

　　不论是广义，还是狭义，我界定英雄的标准有一条是不变的，那就是看他能否推动历史的发展。这绝不是“成王败寇”。项羽对于推翻暴秦，居功甚伟，所以就算他自刎乌江他也是英雄；同样是失败者，荆柯就算不得英雄，假使他成功了，他就在客观上成了阻挠统一大业的罪人，纵有易水悲歌、图穷匕见的壮举也不能算做英雄。

　　我现在想说的是狭义的英雄。

　　这样的英雄，是处于时局危急的旋涡中的，一举一动系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之上——当一个人的决定可以左右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和行进方向时，他就具备了成为英雄的条件；这个时候，如果他做的是推动历史前进的事，他就是彪炳千古的英雄；反之，他就会跌入罪人的巢穴中去。

　　而且这样的英雄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在左右国家民族命运的时候，他们个人的命运往往充满着悲剧色彩。

　　张学良，无疑就是这样一个英雄。

　　古今之人，熙熙为名，攘攘为利，谁不想把自己的名字在汗牛充栋的史书里描上一笔？可是，一个人的名字要想写进史书何其不易？而一个人的名字在史册中跟着的是“扭转时局的关键”这样的评语又是何其光耀千古？

　　他对于中华民族来说，就是光耀千古的英雄！

　　英雄的悲剧性在他身上体现得尤其强烈。他第一次成为一个英雄，是伴随着丧父的悲痛的；三一年的错误又时时煎熬着他——但这煎熬，是成为英雄的必由之路。没有这种煎熬，也就没有后来的爆炸，也就没有爆炸时充塞天际的火光和震动大地的冲击波，也就没有英雄最后化为蒸汽，去推动历史的机车轰然前行。但是，悲剧的最强音出现在尾声。其实，他作为英雄所书写的历史，早在六十五年前他登上送蒋返京的飞机的时候，就已经落幕了；只不过这个幕落得是那样的慢，慢到用尽他一生三分之二的自由！

　　上个世纪，实在是一个英雄的世纪。风云激荡，豪杰纷出。可是到了世纪之末，英雄逐渐式微，不知谁发明了“知识英雄”这样一个词。看着“知识英雄”们名利双收，我着实有点嫉妒了——这些“英雄”，当得太轻易了。英雄身上的悲剧特质荡然无存，也许，这就意味着英雄的时代将要终结了。

　　我们一般不愿把英雄和“床箦死”相联系，但是这个百岁的英雄选择了这样一个离去的方式，静谧，沉默，一如沈阳路上那对峙的建筑。

　　我们能哀叹“英雄迟暮”吗？不能！因为属于他的英雄悲歌早已唱完；如今，我们所能哀叹的，只是这个时代没有英雄，或者说，英雄的时代由于他的陨落而最后终结！

　　属于那个英雄的世纪的人们，一个个远去了。

　　所幸的是，我们曾经拥有那样一个世纪，曾经拥有那样的英雄！

　　更为幸运的是，他的陨落终结的是一个已经过去的世纪，而他留给我们的，是关于另一个英雄世纪的悬念！(网友 yudian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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