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访者：张也白，中国社科院原中美政策外交研究室主任，多年来一直从事中美外交政策研究

　　对中美关系不必太悲观

　　记者：你认为目前的中美关系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状况？

　　张：中美关系10多年来，曲折起伏很大，路走得很艰难。因此，很多人说对中美关系绝对不能太乐观，就是关系非常好的时候，也不要乐观。当然，情况坏的时候也不要太悲观。因为中美两国既有严重的分歧，又有许多共同的利益。

　　在去年美国大选的时候，很多人都担心布什上台，因为他本人和顾问班子一些人说了一些话，和克林顿长远政策是“唱反调”的，就是把中国作为“战略竞争对手”，否定战略伙伴关系的框架。另外，在亚太地区也贬低中国的作用，提出要重视日本的地位。在台湾问题上的言论更加强烈。实际上，他上台以后，形势的发展要比他上台以前似乎要好一些。特别是中美之间通过高层的接触，而且双方初步达成协议，就是说布什在今年下半年要到上海参加亚太经合组织会议之后，准备访问北京。这种势态发展应该是积极的。

　　但是，事过不久马上又出了一些问题。当然有好几件事情更加引起了人们的忧虑。比如3月份在日内瓦人权会议上，美国提出了一个反华议案；以后，美国的众议院又提出来反对中国申办2008年奥运会的决议，这些事情令人心里感到极不舒服。这次又发生了这样一个突发事件，所以我的一个感觉就是中美关系总是在这种上上下下、颠簸不稳的状态中缓慢地向前发展的。

　　我也由此想到，当两国发生一些事情的时候，我们对中美关系也不必太悲观。因为既然两国有共同的利益，保持一种稳定的、比较良好状态的中美关系，始终是双方的利益所在。这个事件我想最终会找到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办法，得到妥善处理。但处理是需要时间的。现在的主要问题在美方。很明显，在这个事件上美方是无理的，但是他们却拒绝向中国道歉，也没有表现出对中国飞机被撞毁、飞行员失踪这样特殊事情很关心。我想原因就是布什政府上台以后，他的整个外交政策包括他的对华政策是趋向于强硬的。

　　记：一段时间以来，美国老是和我们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你认为根源到底在哪儿？

　　张：其实，美国和其他国家甚至与他的盟国之间也有矛盾和分歧，也会时不时地产生一些问题。当然，从根本上来讲，他们之间和中美之间的分歧在性质上有所不同。因为中国和美国的社会制度、意识形态、文化、历史传统等等是不一样的。在美国很多人看来，中国还是一个共产党执政的国家，他们还是过去那种冷战的思维：“你是个共产党国家，如果你发展下去的话，必然要对美国构成威胁。”因此，他一方面需要和中国合作，同时，总是要千方百计防范中国、压制中国。

　　当然，美国也有很大一部分人认为，不要把中国作为敌人。但是美国国内把中国作为威胁的看法却相当普遍。

　　记：中国和美国经过这么多年的沟通和交往，应该说好一些了，为什么会有如此加剧的趋势呢？

　　张：美国的媒体跟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也对外宣传，但是好多东西美国人民是听不到的。美国人一般只关心他自己的事情，看他们自己媒体的报道。而美国媒体的报道，大量的是关于中国的消极的方面。

　　我们可以从这次事件中看到美国人传统的傲慢

　　记：有人说美国之所以如此强硬，说明了布什政府缺乏处理国际事务的经验。

　　张：也可以那么讲。布什总统本人是没有处理外交经验的，但他的外交政策研究班子里，有很多还是外交政策的老手，是一些很有经验的人。问题就是，布什上台前标榜了对安全问题的重视，要建立一种强硬的形象，这是他们的一个基调。上台以后，布什必须要体现这一点。所以他这次一再拒绝向中方道歉。这是重要的原因。

　　当然更深层的原因是美国从冷战结束以后，特别是里根上台以后，随着经济的复苏，国力的增强，尤其是经过了海湾战争的胜利，又打科索沃战争，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有实力，在世界上表现得霸气十足。这些年来，作为世界上惟一的一个超级大国，尤其是推行这种强权政治，没有碰到多少“钉子”，因此表现得更加肆无忌惮。这是一个深层次原因。我们也可以从这次事件中看到美国人这种传统的傲慢。

　　美国人只有遇到严重的困难，比如出现经济衰退了，或者在国外遭受严重的挫折后，比如越战，他的头脑才会比较清醒一点，然后才减少在海外的干涉，把注意力转向国内。而20世纪90年代，是美国经济发展很快的时期，他的高科技在世界上处于领先的地位。在这种情况下，你要指望美国人非常客观、冷静，非常公道地处理此事，可能做不到。

　　中国决不拿主权和尊严迁就美国的傲慢

　　记：但是如果迁就他的傲慢，我们国家的主权和尊严怎么办？

　　张：对于一些弱小的国家，甚至于他的某些盟国，这种傲慢的态度，也许人家拿他没有什么办法。但是中国一直是非常珍惜和重视自己的主权和尊严。为了主权和尊严，我们甚至可以牺牲生命。这是第一位的，最重要的。就算中国在其他方面需要与你合作，也不能够没有尊严！

　　我们珍惜主权和尊严。为了在其他方面争取合作而放弃我们的主权和尊严，这是中国人做不到的，而且中国的老百姓也不会答应。

　　记：可能很多人都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既要发展经济，又要维护尊严。那么到底是发展经济重要，还是维护尊严重要？

　　张：维护主权非常重要。因为中国人100多年一直受帝国主义的侵略，饱受欺辱，所以对主权和民族尊严问题特别敏感。这是由于历史原因造成的，确确实实跟其他一些国家不太一样。任何政府如果不把维护国家主权、维护国家的尊严放在最重要地位的话，那是站不住脚的。所以要让老百姓知道，我们是重视维护主权和尊严的。当然，不光是说，也要这样做。要让老百姓认识到，这个政府是能够维护主权和尊严的政府。

　　但同时坦率地说，你不当家，就不知道财、米、油、盐贵。你当了这个家，你就知道必须首先要把经济搞上去。经济搞不上去，什么也谈不成，也不可能有实力去维护你的主权和尊严。而要做到这些，在这样一个全球化迅速发展的世界里，必须要有与国际的合作，必须要开放，特别是要和一些先进和发达国家搞好关系，而中美关系尤其重要。所以，从我们国家自身利益出发，我们确实和美国人民一样，都不希望看到这种关系的恶化。在这一点上，我们是非常重视中美关系的。但是，我们又不能用主权和尊严来换。

　　你别看这不是什么军事上的冲突，但是，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的话，就会可能影响到中美关系的大局，那对双方都不利。中美双方必须寻找一个好办法来解决此事。

　　我个人更倾向于认为美国方面可能会松动

　　记：从你多年研究中美关系的经验来看，有没有好办法？

　　张：我觉得我们把话已经说得相当明确了。而且多次讲，美国必须向中方道歉。这件事情的理在我们这一边。美国的做法是得不到国际社会的认同和同情的。甚至于美国《新闻周刊》的调查就说，70%的老百姓认为美国的做法不对。现在能不能找到一个办法，双方都能够下得了台阶。我看还需要一段时间。最后，美国人有可能会松动一点，因为他毕竟没有理，也确实不希望事态恶化。

　　如果双方都不妥协和让步的话，这个事情就会拖得比较久。但我觉得，布什政府在行动上还是会谨慎、务实的。

　　我倾向于认为美国方面可能会松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美国有24个人和一架飞机在中国手里。24个人如果在中国老不被放回去的话，那政府的压力是很大的。

　　记：有人开玩笑地说他们会像过去一样，派人把这24人抢回去？

　　张：那就把事情闹大了。

　　记：说不定美国人就想冒这种险？

　　张：你跟中国来搞这种事情，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你考虑过吗？我绝对不相信他会采取这种方式。还是会通过外交途径来解决。

　　中美关系大局不会出现逆转

　　记：这种事态持续下去，如果不挑起大的冲突，会不会挑起新的冷战？

　　张：我觉得也不会。中美关系大局和亚太地区大局不会因为这一事件出现逆转。当然，也可以说中美之间的冷战从1989年到现在还没有结束。但是我不同意因为这个事件，就引来了新的冷战，使中美关系甚至于整个亚太形势发生逆转。我觉得没有什么道理。

　　记：由于美国经济下滑，从保护经济主权来看，这件事会不会带来美国对华政策的后退？

　　张：我也不这么看。美国经济困难的时候，会带来两种不同的后果：一种是对中国经济发展会带来消极影响。但是美国国内麻烦多了，经济情况不好了，在国际上他就会少干涉一点，也不会那么强硬。在政治上，在安全上可能会对我们的压力小一点。

　　还有一个，对于美国来说，经济不好，他更要找出路。特别是共和党上台以后，主要是代表企业家利益的。民主党代表美国中下层各阶层的利益多一点。布什政府上台以后，我总的认为他对发展中美经贸关系会更有利一些。比如，很明显，在对中国加入世贸组织态度上，共和党比民主党更积极一些。因为美国的企业界还是看好中国的市场。

　　记：如果他不道歉将会是什么后果呢？

　　张：他不道歉的话，如果我们把人放了，事情了了，那老百姓会不依呀！我估计不行。

　　当然，对于这个事情，着急的是美国人。多拖几天，对美国来说，就不好交代。时间拖长了，美国人会骂政府是无能的政府。因为24个人在人家那里回不来嘛！过去对于伊朗事件，卡特政府不是采取营救的办法吗？但是营救失败了。失败了以后更会挨骂。这个风险也很大。

　　记：过去美国U2飞机在中国领空侦察时，被打了下来。飞行员还被判了两年刑吧。你认为，这次会不会把这24个人作为战俘看待？

　　张：那个时候中美处于敌对状态。现在不同了。也没有必要对这些飞行员怎么样。如果那样，效果会适得其反。

　　记：中国会不会以此事作为筹码，向美国施加压力，制止美国向台出售武器？

　　张：这是不合适的。我想也不会的。因为在售台武器上，美国政府已经有所缓和了。克林顿政府是挺聪明的，他把售台武器的一些决定留给了下届政府，包括国家导弹防御系统(NMD)。按照原来的日程，4月份布什政府应该对售台武器问题作出决定。现在有迹象表明，布什政府不想向台湾出售宙斯盾武器了。但是，中美之间这些疙疙瘩瘩的问题今后都会有的。

　　越是出现矛盾，双方越是要接触联系

　　记：中美之间今后应该发展关系？

　　张：中美之间的关系实际很清楚，就是既有严重分歧，又在广泛问题上有着共同利益。现在双方也有这种共识。我认为，今后要在需要或者可以进行合作的领域，尽量发展合作。合作可以是很广泛的。实际上安全问题也不都是矛盾，也可以合作，比如朝鲜半岛问题。经贸就更不用说了。同时，在发展各方面合作的同时，要妥善地处理分歧。

　　我觉得，一个就是说我们应该要通过接触对话来消除分歧。同时，在一时半会儿无法消除的时候，双方能够把分歧适当地加以掌握控制，不要使一个具体的分歧严重起来，影响整个关系。比如台湾问题，尽量不要使它失控，一旦失控的话，那就会使整个中美关系出现严重的倒退。

　　但是说是容易。在处理一些具体问题时，常常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包括这次事件，事先也没有想到。怎么来处理？是需要讲究策略和技巧的。我们应该尽量找到一个妥善处理的办法，不让它失控，是符合双方利益的。

　　中美之间的起伏颠簸是避免不了的。但是我们不要让这种起伏和颠簸使中美关系出现严重的倒退。中美关系虽然有起伏颠簸，但步子总体还是不断向前的，这个也就是最好的结果了。你不能要求中美之间没有起伏和颠簸，那是不可能的。

　　也就是说，一个就是要沟通，越是出现矛盾，双方越是要接触联系；二是双方都不要受到媒体和国内舆论的制约。避免被媒体炒作得很厉害。所以，中美之间应该建立一个“危机处理性的机构”。

　　记：你认为在处理中美关系时，我们应该坚持什么样的原则？

　　张：对中国方面来讲，第一要维护主权和领土完整。这是最重要的。第二要在一个平等基础上对话。这是最必要的。如果连起码的领土主权都不尊重，或者在对话时不把中国放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中国就很难接受。(本报记者杜登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