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专门小组成员、光明日报副总编辑翟惠生

　　本报记者程胜吕隽

　　　　黑色的挎包，散发出呛人的怪味儿。接受采访的光明日报总编辑翟惠生告诉我们：在被轰炸的使馆废墟中，到处都是这种———导 弹味。

　　　　刚刚回北京时，噙着泪，翟惠生打开许杏虎的挎包——名片、采访证、影集、香烟盒、圆珠笔……

　　　　从包里拿出的黑色录音机，按动放音键，立刻播放出许杏虎生前采访时的录音。

　　　　“南斯拉夫树多人少，空气好，您来我接待！”许杏虎在光明日报上完最后一个夜班，对搭车回家的翟惠生这么说

　　　　呆呆地望着虎子的挎包，中国政府处理驻南斯拉夫使馆遭北约袭击事件专门小组成员翟惠生，讲起他亲身经历，终生难忘的90个 小时。

　　　　“北京时间5月8日凌晨5时45分，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使用导弹从不同角度袭击了我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迄今已有3位同志 死亡，20余人受伤……”

　　　　5月8日下午4时，坐在外交部大楼会议室，耳边是外交部副部长杨文昌沉痛的声音，翟惠生眼前跳动的却是许杏虎熟悉的身影。 “南斯拉夫树多人少，空气好，您来我接待！”许杏虎在光明日报上完最后一个夜班，对搭车回家的翟惠生这么说。8日凌晨，许杏虎的最后一 篇战地日记，也是由翟惠生签发的清样。

　　　　如果不是坐在外交部得到了权威消息，“虎子牺牲了”是翟惠生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事实。

　　　　“中国政府和人民对这一野蛮暴行表示极大愤慨和强烈谴责。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必须对此承担全部责任。我们要组织一个专门小组 ，到南斯拉夫处理使馆遭北约袭击事件的一切善后工作，大家就是这个专门小组的成员。”杨文昌指着身旁一位老同志向大家介绍：“这是王国 章同志，是我们外交部的领导成员，部党委决定让他担任专门小组的组长。今晚大家就要出发。”

　　　　国家民航总局的有关领导同志当场提交了此次航行的全部飞行计划，中国国际航空公司刘晋平机组一行22人，从接到执行专机任 务命令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迅速完成了各项准备工作。北京的医院也迅速组成救援医疗队。午夜，外交部大楼内灯火通明，热汤面、咸菜和白 馒头摆在餐厅的条案上。但谁也无心享用这些再简单不过的“战饭”。

　　　　5月9日零时50分唐家璇临战动员

　　　　9日零时50分，外交部部长唐家璇身着白衬衣疾步走进会议室，他请大家坐下，用清晰而掷地有声的话语作了最后的战前动员： “同志们，中央领导同志在中南海研究决定，组成中国政府处理驻南斯拉夫使馆遭北约袭击事件专门小组，立即坐专机飞赴贝尔格莱德。江泽民 总书记从昨天下午到刚才，亲自打来三次电话，询问情况并对专门小组作出三条重要指示：第一，要把党中央和国务院对战斗在第一线同志的关 怀和慰问送到每一位同志的心坎上；第二，妥善处理好牺牲同志的后事；第三，尽可能把伤员全部接回来，还叮嘱要想方设法保证专门小组专机 的绝对安全。”

　　　　为确保专门小组能安全成行，我外交部通过三条渠道获得北约保证为专机到达贝尔格莱德提供绝对安全的空中通道的承诺：第一， 通过我驻美使馆与白宫联系；第二，通过美驻我使馆，要求美方大使向他们的政府转达我们的愿望；第三，与北约美军前线军事指挥部联系。获 得他们的口头承诺后，我外交部还要求北约必须有书面的认可。唐外长拿出一页纸说：“这就是我们刚刚收到的北约方面的承诺书。再过1小时 ，也就是北京时间5月9日凌晨2时，专门小组可以成行了。”

　　　　贝尔格莱德在为死难的中国烈士哭泣，淅淅沥沥的雨从当地时间5月9日夜里一直下到了5月10日上午

　　　　当地时间清晨6时30分专机抵达贝尔格莱德机场。这个封闭了许久的机场上聚集了南斯拉夫政府的有关官员和我驻南使馆的同志 、所有派驻贝尔格莱德的中国记者们。停机坪上也只有我们这一架飞机，在弥漫着战火的晨曦中格外引人注目。

　　　　亲人相见，不由泪流满面。无论是相识的，还是不相识的，大家禁不住热烈拥抱起来。

　　　　到下榻的凯悦饭店放下行李后，小组成员立即赶赴贝尔格莱德急救中心，看望正在那里接受抢救、治疗的重伤员。

　　　　医院里洁净、有序。南斯拉夫方面尽了最大努力为我们的伤员创造着完善的医疗条件。所有的大夫、护士都站立着注目专门小组的 到来。按院方规定，为了伤员的身体，在伤员病床前不能逗留5分钟以上。

　　　　王国章等同志首先来到伤势最重的任宝凯病床前。这位驻南使馆的武官在袭击事件中头部严重受伤，昏迷不醒。但刚强的汉子经过 南斯拉夫医生的抢救，奇迹般地从死亡线上挣扎了过来，恢复了神志，还能用面部表情来表达自己的心境了。王国章同志给他献上了一束从祖国 带来的鲜花，抚摸着他的手臂动情地说：“党中央、国务院让我们看你来了，全国人民都十分惦记着你们啊。”两行热泪从任宝凯眼中夺眶而出 ，他尽力向祖国亲人们微笑，但缠满绷带的面庞让他的微笑充满了惨烈与悲壮。

　　　　专门小组的同志又先后走到驻南使馆办公室主任刘锦荣，文化参赞刘鑫权，工作人员郑海峰、曹荣飞的病床前，无限深情地代表党 中央、国务院向他们表示敬意和慰问，他们用累累伤痕无言控诉着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对中国人民欠下的血债。曹荣飞同志的双眼被炸弹崩飞的各 种异物严重击伤，据南斯拉夫医生讲他的一只眼睛已失明，另一只眼的视网膜处于半脱落状态。为了不让他过分悲伤而影响对那只还可能保存点 视力的眼睛的治疗，大家对他“封锁”了他的妻子———新华社记者邵云环已经牺牲的消息。曹荣飞神志非常清醒，他一再询问为什么妻子不来 看他，大家按照医生的要求，只能对他说：“邵云环也受了伤，是腰伤，不能动，所以没有来。”

　　　　许杏虎、朱颖和邵云环三位烈士的遗体被医护人员抬出来，平放在太平间的平台上，身上裹满了绿色布单，露在外面的面庞上伤口 纵横，血迹斑斑，惨不忍睹。朱颖的父亲朱福来一头扑在女儿的遗体上，放声痛哭：“孩子啊，你还不到28岁，就这样走了吗？这笔账就这样 完了吗？不行啊！不行啊！”他又搂着许杏虎的遗体恸道：“虎子，我的好虎子，我来看你了。”在场的中国记者们抽泣着拍摄、拍照。南斯拉 夫的医护人员看到这悲惨情景，都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专门小组的同志当天上午到我驻南使馆现场进行勘察。眼前看到的是：我驻南使馆建筑的前脸除了玻璃被震碎外，几乎无损。但绕 到后面再看，惨状令人发指：半个建筑满目疮痍，导弹从楼顶直捣地下室，一颗导弹还引爆了厨房里的十余个液化气罐。三位烈士曾住过的房间 已经被炸塌，那沙发、那桌凳、那衣柜、那睡床，还有许杏虎夫妇卧室内贴的那个红喜字，披满了粉尘，静静地向世人诉说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这无声的控诉伴随充满炸药气味的空气向无垠的蓝天弥散开去。朱颖的父亲钻进废墟中，找到了两床浸满鲜血的棉被，他面对数不清的中西方记 者的摄像机声泪俱下：“谁没有儿女，谁没有家园，可我的一双儿女在睡梦中惨死在袭击中，难道这就是美国的民主、人权吗？我们要向世界讨 回公道啊！”

　　　　王国章同志站在馆舍的废墟上代表中国政府对记者们发表谈话：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居然袭击中国使馆。这一行径是对中国主权的粗 暴侵犯，也是对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和国际法准则的肆意践踏。这在外交史上是罕见的。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必须对此承担全部责任。袭击事件发 生后，中国政府立即派出专门小组，来这里处理善后事宜，我借此机会转达我国领导人和政府对在北约袭击中牺牲的烈士的沉痛悼念，对烈士家 属、对驻南使馆全体工作人员的亲切关怀和慰问。随后，专门小组的同志和驻南大使潘占林及使馆的许多同志走进馆舍废墟中，一处处查看。贝 尔格莱德的华侨也聚集到使馆前，打出了“反对侵略，维护和平”的横幅，抗议北约暴行，使馆周围顿时燃烧起对美国、对北约的熊熊怒火。

　　　　贝尔格莱德在为死难的中国烈士哭泣，淅淅沥沥的雨从当地时间5月9日夜里一直下到了5月10日上午。

　　　　这天上午，刚刚会见完南斯拉夫总统米洛舍维奇的专门小组负责人王国章和潘占林大使在凯悦饭店召开专门小组和驻南使馆全体人 员会议。尽管在不到1个小时的会议期间停了三次电，王国章同志向驻南使馆同志转达的党中央、国务院对他们的亲切问候，给身处黑暗的同志 送去了一片光明，送来了无限温暖。

　　　　中午12时，阳光终于驱散乌云，照亮了贝尔格莱德新公墓殡仪馆，向邵云环、许杏虎、朱颖三位烈士遗体告别仪式在这里隆重举 行。中国政府专门小组成员、驻南使馆全体人员、南斯拉夫华侨和南政府有关领导人、贝城数百名各界人士肃立在花圈和鲜花环绕的烈士灵柩前 ，驻南斯拉夫的各国记者也都赶到了现场。

　　　　专门小组负责人王国章和我驻南大使馆潘占林满怀深情地对三位烈士致送别词：“他们是中国人民的优秀儿女，他们以大无畏的精 神战斗在炮火纷飞的最前线，及时、准确、生动地报道了北约侵略南斯拉夫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他们不畏艰险、勇于奉献，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 谱写了最壮丽的人生乐章。三位同志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对祖国、对人民的无限忠诚，追求理想、奋发向上的风范将永载史册。他们的光辉事 迹将永远激励我们为祖国的利益和正义而奋斗。”

　　　　与三位烈士相识的或不相识的人都失声痛哭，他们把鲜花、把黄色蜡烛放在了烈士灵柩旁，他们把不尽的泪水洒向灵堂，洒向贝城 。

　　　　我们在南斯拉夫开辟另一个战场，五星红旗一直在战火中的贝城飘扬

　　　　中国驻南使馆的全体工作人员是不可战胜的：当中国政府专门小组抵达贝城后，这些在生死考验中成功地完成抢救和自救任务的英 雄们，依然坚持战斗在各自的岗位上。尽管他们两三天没睡上一次好觉，没吃过一顿可口的饭菜了，但精神是那样饱满，斗志是那样昂扬。潘占 林大使年过半百，头发花白，戴着眼镜，成熟中洋溢着朝气，文气中透出了刚毅，无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场合，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他都指挥 若定，他把一切痛苦、思念都深深埋在了心底，他给人们的，永远是一位泱泱大国外交使官的令人仰止的风貌。还有使馆的其他工作人员，在战 乱中表现出的凝聚力、战斗力是无限的：紧急处理使馆的一切善后工作，陪护伤亡人员的亲属，跑前跑后地安排专门小组的紧张活动，与南斯拉 夫有关部门联络诸多事宜，参加向烈士遗体告别仪式，他们都是把自己的损失抛在了脑后，把所有的酸楚咽到肚子里。

　　　　中国的医护人员是不可战胜的：这些来自北京医院胸外科、内伤外科、普通外科的医护人员轮换着守护伤员，与南斯拉夫医护人员 进行医疗交接。专门小组能把全部伤员无一遗漏地全部接回国内，应给他们记下首功。在这两三天内，他们还做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份外”之事 ，当“搬运工”，当“看门的”……特别是在专门小组的同志陪同朱颖父亲朱福来瞻仰烈士遗体之前，他们发现遗体面容惨不忍睹，朱颖的左眼 球被挤掉，脸被砸扁了，而且牺牲者脸上遍布血迹，伤口撕裂。他们怕家属看了受不了，就提前赶到太平间为遗体清洗、缝合，还用棉花纱布把 朱颖烈士的左眼垫起来。北京医院的外科医生对我说：“在死者身上进行缝合还是我从医以来的头一回。”这些医护人员整天救死扶伤，按理说 他们的心肠应当是最“硬”的，但此次，他们面对烈士的遗体，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他们说：“烈士为祖国而死，我们要为祖国而战斗。”

　　　　专门小组的成员们是不可战胜的：王国章同志办事认真细致，考虑周到，处事不惊，他的沉稳、镇定给全组人员吃了“定心丸”； 外交部干部司副司长刘玉和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在南期间，活动一场挨着一场，可从未出现纰漏；外交部新闻司副司长孙玉玺思路敏 捷，面对众多外国记者的随机采访，他每每回答得准确无误，令人折服……

　　　　每当从电视里看到我驻南使馆遭北约袭击后的相关新闻报道时，大家都相互鼓劲，鼓舞斗志，胡锦涛同志发表电视讲话；全国人民 声讨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的暴行；学生在美国大使馆前示威游行；克林顿和美国政府表示道歉……战斗的豪情激荡在一线每位同志心头，为祖国而 战斗，为中华民族而战斗，我们是不可战胜的。

　　　　贝城街头卖一种肉饼，头几回吃着还香，后来吃着都没味了。我问过他们在哪里理发，他们就说在街边小店里，花钱还不算多，相 当于北京的20元到50元钱

　　　　中国政府专门小组不负党中央、国务院重托，在贝尔格莱德夜以继日地紧张而有序地工作，完成了各项任务，就要乘专机回国了。 但是，我们的许多同志还要继续留下，五星红旗还要继续在我驻南使馆上空飘扬，在战火中的贝城飘扬。

　　　　潘占林大使等7位大使馆和专门小组的同志留下了。他们组成了精干的班子，在南斯拉夫继续执行使命。他们在贝城没有了安全， 没有按部就班的稳定，甚至没有了定时定点的吃饭和睡眠时间，但毋庸置疑，他们经过战火的洗礼，是绝不会有辱使命的。中国的战地记者们留 下了。人民日报的吕岩松、新华社的黄文……他们的身体还能挺得住吧？无规律的生活已经让他们超负荷运转得太久了。中央电视台的王晓琨、 王齐放都没有带夏季衣服，他们说贝城街头卖一种肉饼，头几回吃着还香，后来吃着都没味了。我问过他们在哪里理发，他们就说在街边小店里 ，花钱还不算多，相当于北京的20元到50元钱。王齐放的头发是“自来卷”，洗了都不用梳理，他说“这在打仗时才有优势呢。”高伟的头 发理得挺是样，咱们中国记者就要有中国记者的样子，一点儿不比西方记者逊色。翟惠生坐过国际广播电台记者开的一次车，但没来得及交换名 片。那位女记者总穿一身蓝套装，一双白胶鞋；那位男记者总把背后印着“国际广播电台”字样的海蓝色背心套在外面，朴实得像个工人，但他 俩手里总拿着录音机，那是他们战斗的武器。所有这些中国记者不知道还要在贝城呆上多少天，还要有多少个不眠之夜，但他们无怨无悔，为了 祖国和人民，为了党的新闻事业，他们会继续留下去。

　　　　5月12日上午10时，专机降落在首都机场。

　　　　“看见守候在停机坪上的亲人，看见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我想到的是在贝尔格莱德机场上中国人的身影，想到的是在战火中继续 飘扬的五星红旗。还想起了虎子……”

　　　　抚摸着黑色挎包，翟惠生的眼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