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人：国际武器不扩散研究院研究员、1991年海湾战争美军第64装甲师坦克兵迈尔斯

　　采访人：《世界新闻报》驻美国记者田薇

　　1990年8月，美军第64装甲师19岁的坦克兵迈尔斯被派往沙特阿拉伯，参加将伊拉克驱逐出科威特的战争。在那次战争中，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打到了距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很近的地方。迈尔斯所在的部队参加了对伊拉克南部纳西里耶的进攻。年轻的迈尔斯射杀了很多伊拉克人。战争结束后，迈尔斯立即从部队退役。12年后的今天，迈尔斯是美国著名思想库“国际武器不扩散研究院”的研究员。在接受《世界新闻报》记者独家专访时，迈尔斯说，人们应该知道战争的真相。

　　“多年来，我无法原谅自己”

　　《世界新闻报》：让我们暂时抛开伊拉克战争，谈谈你亲历过的1991年海湾战争。当年你只有19岁，对你而言，那场战争意味着什么？

　　迈尔斯：海湾战争的经历使我成了一个愤怒的人。直到现在，我还要不断地强迫自己去化解这种愤怒，以使我的情绪不至于完全失控。

　　我不想隐瞒什么。我实际应该向你承认……我……杀了很多人。

　　请不要介意我用这样生硬的表达方式。当年，我是一个坦克兵，我杀人的时候只有19岁。杀了很多人。现在，我越来越无法接受那个事实。死在我坦克炮弹下的那些人的样子时常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多年来，我无法原谅自己。为了活着，我只能去寻找一种方式，让我能够接受我自己。1991年战争结束后，我马上提出退伍的申请。五角大楼在那年底批准了我的要求。

　　对于我来说，退役不是想不想为国家服务的问题——美国在1973年的时候就已经取消了义务兵役，我是自愿参军的。但是，在那场海湾战争后，徘徊在我脑海里的唯一问题就是“我还要不要杀人了”？

　　“真相对于我们这个社会太重要了”

　　《世界新闻报》：听说，很多老兵从战场上回到和平的日常生活中时，都不能够很好地适应。你当年的情况如何？

　　迈尔斯：其实，从战场上回到家里，我的生活根本就谈不上什么适应。因为，我周边对那场战争的态度实在让我感到惊异。

　　我发现，当时的美国政府把1991年海湾战争中美国的行动不但描写成绝对正义、一尘不染，而且还强调，高科技转变了战争的严酷性质。在和普通美国人的接触中，我发现美国的公众也竟然都相信了所谓“高科技可以减少战争的残酷性”的说法。

　　但是，美国媒体对战争的描写，与我在战场上的亲身体会完全大相径庭。事实是，我，一个坦克兵看到的战争就是：一场接一场血淋淋的搏斗。每一天都是杂乱无序的，每一天都是血肉横飞。人们需要知道战争的真相。

　　真相对于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实在太重要了。

　　《世界新闻报》：你指的是什么样的真相？

　　迈尔斯：我可以举几个例子。

　　海湾战争结束后，我回家探亲，发现电视上不断播放有关大批伊拉克军队向美军投降的报道。这让我十分不解。因为我在海湾战争期间，在伊拉克南部激战的几个月里，从来没有看到报道中所形容的大量伊拉克士兵投诚的现象。

　　当时，我就在伊拉克南部的纳西里耶这个地方作战。我见到的伊拉克人很少退却。为此，我们杀了很多伊拉克人。即使如此，我们也没有看到伊拉克人要投降的迹象。

　　我一定要告诉你的另一个真相是，在那场战争中，我们按上级指令所打的最大一场战役，实际上发生在双方已经决定停火之后。也就是说，美军违反了停火协议。然而，这个真相，有关那次战役的真相，是直到战争结束10年后才有新闻报道揭露出来的。

　　“美国国会像只‘呆鸭’”

　　《世界新闻报》：目前伊拉克战争正在进行之中，我想知道作为一名“老兵”，你现在最关心的是什么？

　　迈尔斯：虽然战争已经开始，但是我最关注的问题仍然是：这次战争本身根本没有合法性。

　　在1991年美国打海湾战争的时候，伊拉克违背了《联合国宪章》，入侵了科威特，美国上下对战争尚且有很多争论。美国打那场战争，至少其公开目的还比较站得住脚，那就是把伊拉克军队从科威特赶出去。然而，这一次布什政府对伊拉克发起的战争的性质却截然不同：伊拉克并没有任何行动可以招致这样的后果。

　　《世界新闻报》：你认为美国军队中，你的这种意见是否属于少数？因为就我所知，会有不少美国人认为你的观点更偏“左”派一些？

　　迈尔斯：这不是左不左的问题。实际上，美国军队中的人一般来说并不知道政府政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们既没有资格对将要参加的战争是否正义品头论足，也没有权利选择是否要加入这场战争。军队的使命就是接受命令，上战场。但政府却有义务在作出开战的决定之前，确认和确保进行战争是正确的。

　　目前美国却在这方面存在很大漏洞。早在去年，美国国会就决定把是否进行战争的权利完全交给美国总统。这个做法完全违背了美国开国元老在200年前就规定的“议会监督政府重大决策”的原则。

　　更不可容忍的是，美国国会在作出这个“交权”的决定前，有关战争的辩论简直微乎其微。这一点很值得关注，因为越战时期美国也出现了极为相似的现象。越战时，美国国会就像一只“呆鸭”，政府甚至没有正式而全面地向民众宣布战争开始。

　　很多人对美国总统在战争方面的权利扩大化都感到忧虑。今年3月初，我和包括不少知名退役将军在内的共一千多老兵联名致信布什总统，表明我们反对伊拉克战争的立场。但是我们一直没有从布什总统那里得到任何回答。

　　早在去年夏天，就有一些美国军中的高级将领在参议院举行的听证会上表示，如果要对伊拉克开战，华盛顿必须三思而行。他们公开提醒国会和布什政府，这可能是一场极为冒险的行动。

　　“我无法理解美国一些政客的逻辑”

　　《世界新闻报》：可是在五角大楼的新闻发布会上，我们一直被告知，指挥作战的军官对这个战争计划都曾经坚决表示赞同。

　　迈尔斯：如果我们能相信一些媒体的报道的话，其实你也可以发现有揭露五角大楼中的文职管理层拒绝接受任何来自军官们建议的内容。

　　战争前，军官们确实被问到是否有足够的军队来达到作战目的这一问题。但在他们还未来得及回答“不够”前，五角大楼的文职高官就硬把意见压了下去。他们，那些在白宫和国防部的高官，才是急于打这场战争的人。但是人们在听信这些高级文官的这种言论时，却不知道，他们从来不懂战争，也从来没有上过战场。

　　《世界新闻报》：正如当年的你，如今又有很多年轻的美国士兵接受命令，把他们的未来“悬”在危险的战场上。你认为，这次战争可能会给他们带来什么？

　　迈尔斯：我认为这场战争不会给美国以及美国年轻士兵带来任何好处。

　　我是这样理解的：一种可能性是，伊拉克战争最终血淋淋地结束，美伊双方都可能有大量伤亡。如果是那样的话，此前有些人有关“伊拉克人会夹道欢迎美国兵”的预言就会完全落空。

　　让我和很多人更加忧虑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如果美军能在5-6个星期内拿下伊拉克，布什政府、特别是五角大楼的宣传机器又把这场战争，像他们包装1991年海湾战争那样，粉饰成顺利无损失的战争，那么这只能会再次助长布什政府的强硬派头。

　　布什本人将又在美国各地走来走去，被人们当成英雄。这样的结果只能给本来已经非常狂妄的白宫以更多的“弹药”，让他们能够更加随心所欲地进行所谓“先发制人”的行动。原先一直叫喊要拿下萨达姆的人，已经私下里开始策划针对下一个国家的军事计划了。

　　再打一场战争的可能，着实让人觉得恐惧。

　　《世界新闻报》：从你自己在海湾战争中的经历，你认为战场上的胜利是否能给布什政府带来一个“顺从”的伊拉克？

　　迈尔斯：我无法理解有些美国政客的逻辑：通过推翻萨达姆来赢得伊拉克人的好感。

　　我一直在想，如果是另外一个国家的军队打着解放美国人的旗号打进美国，并且要推翻美国的政府，如果战争中我的同胞甚至是亲人死亡或是受伤了，那我会用什么方式回复入侵的国家呢？

　　我总有一天会抄起一把枪，和那些外国人拼命。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有的美国政客却期待伊拉克人做出不同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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