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身处20世纪初的很多杰出知识分子一样,H·G·韦尔斯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残酷,震惊却无能为力。伯特兰·罗素进行了街头抗议,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小说中探索人类心灵的断裂感,T·S·艾略特说“我们的世界是一片荒原”,而韦尔斯决定写一部富有当代意义的历史书,他想提醒在战争中相互厮杀的人们,我们都源于一个共同的传统,虽身属相异的国家与民族,却都是人类整体的一部分。
出版于1919年的《世界史纲》复兴了“全球史”研究风潮,从汤因比的《历史研究》到斯塔夫里诺斯的《全球通史》,这些试图洞悉过去与未来的智者不断强调,我们该如何突破狭隘的眼界,在这个接触日益紧密的世界,理解别人就是理解自己,我们彼此间仍可能发生毁灭性的冲突,但一个基本的事实是,我们很难再回到孤立的状态。人们会说自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来,一切历史就变成了世界史,但只有到了20世纪,这个命题才变得如此清晰。
惟有带有这种角度,你才能更好的理解9·11悲剧。如同全球其他媒体一样,《经济观察报》在两架飞机撞向双子塔后发出了“告别昨日世界”的感慨,从此,我们就开始时刻告诫自己:我们正在目击历史的转折。我们看到了国际风云的变化,世界经济的起落,地区冲突的继续,人们心理的改变,但这一切像极了一位悲观的历史学家所言,历史不过是“一件又一件糟透的事”的集合。
对历史性事件的纪念与重估是人类根除不了的瘾症,但几乎所有的严肃的观察者都要承认,试图评价9·11所造成的影响仍为时过早。在重新回顾过去一年中的言论时,我们会吃惊于自己多么善于乱下判断。“全球化已经终结”,伦敦经济学院的著名全球化研究者约翰·格雷斩钉截铁地说,但全球贸易与交往在短暂的停滞后继续上涨;经济学家们普遍认定全球经济会进入衰退期。的确,它衰退了,但衰退的迹象在2001年9月之前就已出现,况且,安然公司的肯尼斯·雷与世通公司的伯尼·埃伯斯似乎比本·拉登与奥马尔起的作用更大;9·11的影响也并未立刻波及到全世界,在大多数国家看来,它仍是一场美国的国内事件,它彻底地改变了美国,却未能彻底地改变世界……
但一年后,我们很可能再次像今天嘲笑几个月前观点一样嘲笑今日的判断。历史的可怕与迷人之处在于它缺乏必然的指向,我们在过去一年中反复强调“我们害怕不确定性”,却忘记了一个确定性的世界更加糟糕,它必然伴生的乏味感将败坏人类的智慧与情感。历史永远是由共生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构成的,分裂的力量愈大,聚合的趋势也愈明显。所以,我们在过去一年中,看到了矛盾重重的一幕,一些地区街头的庆祝游戏印证了反美情绪的流行,但同时新的反恐联盟也形成了,尽管它仍不够牢固。
过去一年中所出现的混乱感,很大程度是由于我们的观念与实际行动的脱节造成的。只有在很少的时代,伟大的政治家与伟大的思想家才能做到步调一致,伟大人物必须兼具两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我们只看到政客与军事机器,韦尔斯与罗素的意见无足轻重。二战或许更加悲壮,但线索却更为清晰,它出现了罗斯福、丘吉尔与凯恩斯这样的人物,他们的理想与行动步调一致,鼓舞人心。但在今天,乔治·布什、布莱尔、施罗德、希拉克的行动与塞缪尔·亨廷顿、福兰西斯·福山似乎毫无关系。精明过人的美国国家安全顾问赖斯喜欢这样类比:“我真的认为这个时期类似于1945-1947年间……国际政治的格局开始转移。至关重要的一点是,美国必须认清这种转变,并在情况变糟之前确认美国的利益与机制。”但在过去一年中,政治学家们不停的争论“后现代国家”、“文明的冲突”、“历史的终结”,我们却从未看到高瞻远瞩的政治行动。我们得承认,我们的确身处一个智力匮乏的时代,我们能够尽量多的记录世界,却无法理解它,更无法将思想注入行动。
尽管我们的判断常常荒谬,我们却需要不断地做判断以辨别方向,人类社会就像一架试错机器,它前进一步,遇到障碍,然后修正自己,再前进。在这种意义上,9·11起到了一次自我纠正作用,即纠正了整个90年代过于商业化与乐观化的倾向,它提醒了全球仍面临的严重不平等与相互误解,它解读了全球化的另一面:“全球化”不仅是科技、贸易、金融的全球化,同样也是恐怖主义、犯罪、洗钱、仇恨的全球化。
在H·G·韦尔斯写作了《世界史纲》20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因为希特勒不相信犹太人也是上帝创造出来的,而很多狂热的日尔曼人确信别的民族低人一等,他们并非源于共同的人类传统。日本也这是这样看待亚洲各国的。9·11似乎仍是这种强烈的误读传统的延续者。这些悲剧嘲笑了韦尔斯的努力,却并非证明他的努力全无用处。20世纪充满悲剧,我们却最终发现,即使两次世界大战都未能终止世界的进一步渗透融合。
除了回望过去,人们同样热衷于展望未来。早在2001年11月,英国历史学家尼尔·福格森即畅想了2011年的纽约,显然他是个悲观主义者,10年后的纽约变成了类似耶路撒冷、贝鲁特那样的城市,它被永不停息的混乱伴随着。他分析了9·11事件的四个直接后果:恐怖主义的全球化;第二次能源危机的爆发;美国正式成为帝国主义国家;多元文化政体的碎片化。过去一年的经历表明,至少第一与第三条已经成立。
在未来的若干年,关于9·11的争论仍会继续,我们也有可能在2011年斩钉截铁地说,2001年9月11日的确是现代历史的一个伟大转折点。我们更愿意保守地相信,9·11仍是20世纪诸多惨剧的延伸,除了人类必然的悲剧性以外,它主要源于误读与狭隘,不管是那些恐怖分子,还是其他国家的表现,我们都看出了不同国家与民族间的深刻不理解。我们仍愿意继续H·G·韦尔斯的工作,尽管他的可行性让人怀疑。
本报主笔许知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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