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贝尔格莱德当地时间3月31日凌晨3时(北京时
间31日上午9时),《环球时报》再有6个小时就要付印了,
而我这篇文章却刚
刚动笔。也许我不是一个好记者,总是让家里的编辑
着急。可是这些天来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按计划有条
不紊地做事了。
一个神奇的电话把我从地狱拉了出来,一条重要新闻
及时传回了北京
窗外传来一阵阵巨大的爆炸声,北约对南斯拉夫的空
袭已经进入第八天了。轰炸并不妨碍我写文章,每逢凄厉
的警报声响起时,如果不是在街头或楼顶观察轰炸情况,
我总是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然后开亮灯,坐在电脑前工
作。南斯拉夫人民保卫委员会反复警告市民:北约空袭时
一定要将窗子打开,否则炸弹冲击波会将玻璃震碎伤人。
我已顾不得这些了,初春的贝尔格莱德夜间温度很低,万
一感冒了工作肯定要受影响。平时我总爱对妻子说“不怕
一万,就怕万一”。此时,我只能考虑“可能性很大的感
冒”,而将“万一发生的伤亡”置于脑后了。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它已经将我的工作彻底
打乱了。3月24日晚8时,北约开始了首次轰炸行动,空袭
警报响起后,我立即驱车前往市中心采访。当从各个渠道
证实第一颗炸弹已经落下后,我拿起移动电话向北京的编
辑部发稿。然而由于北约的电子干扰,移动电话彻底瘫痪
了。我发疯似的开车回家,有线电话照样没有任何信号。
我一下子坠入了绝望的深渊。正常截稿时间已过,如果再
不能同北京及时取得联系,这条爆炸性新闻将无法于第二
天同读者见面,这将是我终生的悔恨和永远无法弥补的过
失。我当时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对着电话大吼大叫,然而
话筒里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这时突然电话铃响了,国际
部领导奇迹般地将电话从国内拨到了贝尔格莱德,一条重
大新闻终于传到了北京。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这个电话,
是它“从地狱中将我拉了出来”。
从此之后,通讯成了我工作中最大的难题。北约空袭
时移动电话大部分时间失灵,不知什么原因,有线电话根
本就无法拨到中国,记得有一次我妻子连续拨了上百遍还
是不通。万般无奈之下,我开始向本报其它国外记者站求
援,先将稿子传给同行,然后请他们转发回国内。为此我
曾深夜两点多将驻澳大利亚记者李学江叫醒。驻意大利记
者罗晋标不知为我转发了多少篇稿子。因为江主席正在意
大利访问,他的工作也忙得很,可每次他总是热心地说:
“小吕,需要我帮忙尽管说。”在平时这也许是句普通客
套话,可在战争这种特殊工作环境下我竟被感动得不知说
什么好了。向国内发照片需要使用互联网络,可每次上网
都得拨几十次甚至上百次电话。我不信佛,但现在拨电话
时常常神经质地双手合十,祈求上苍保佑。但愿今天这篇
稿子能够顺利地发出去。
当了两任驻外记者,我开车时从没为汽油发过愁。这
回汽油也成了一大难题。战争爆发前几个小时,我通过各
种正常、不正常的手段加满了油箱,另外还准备了40升备
用油。24日开始空袭后,南斯拉夫政府控制油料供应,加
油站只为军队和警察的车辆服务。备用油绝对不能动,那
是万不得已时的救命油。这几天东奔西跑,为了赶时间又
不得不开“飞车”(在市区内我的车速达到过每小时150
公里),油箱里的油已经耗去一半了。下一步上哪儿去找
油呢?
战争时期的南联盟军人不相信任何人,连记者与米洛
舍维奇总统的合影也不管用
战争状态下一切权力归军人,连南斯拉夫联盟新闻部
颁发的记者证都没用了。记者们必须到南人民军新闻中心
办理“战时记者证”。军队的做法很特殊,明明记者有本
人的照片也没用,必须由军队摄影师现场拍照。为了防备
采访时发生意外,记者证上还醒目地标着记者的血型。我
为了这张小小的“战时记者证”花费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
然而它并不是万能的护身符,采访时仍会遇到各种各样的
麻烦。有一次我开车去阿瓦拉山寻找被北约轰炸的燃料库,
好不容易接近了目标,两位宪兵开车追了上来。我出示了
各种证件,甚至与米洛舍维奇总统的合影都毫无用处,得
到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战争时期我们不能相信任何人,
你再不走将被军队俘虏。”3月29日,我去被轰炸的苏尔
钦机场采访,当地警察不允许拍照,说是要塞尔维亚内务
部特许证。我返回城里找到内务部,等了近一个小时,得
到的答复是应该去联盟新闻部。联盟新闻部又把我推到了
军队新闻中心。从早晨起来饭都没顾上吃,可直到下午发
稿时我仍一无所获。当时的心情真是无法形容。一个记者
的工作成绩体现在报纸上,可为了一段文字、一张照片说
不清要做多少费时费力的无用功。
中央电视台特派记者顾玉龙、王晓琨两个人在这方面
更不幸。一天晚上,北约空袭时他们冒着风险上楼顶拍片。
警察发现后二话不说将他们带到警察局。中国使馆费尽周
折说明是中国记者后两人才被释放。3月30日下午,这两
位同行和我一起去连续遭到三次轰炸的潘切沃飞机制造厂
拍片。我通过电话向厂长说尽了好话才被特许进入拍照。
电视台两位同行工作得十分认真,反反复复拍了很久,摄
像师王晓琨甚至还碰伤了腿。可出门时我们却被突然出现
的两位军官拦住了。他们要求中国记者交出胶卷和录像带
审查,说是如没有军事秘密第二天将原物奉还。如何解释
都没用,电视台的两位同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劳动成果付
诸东流。幸好当时我的照像机放在书包里没被发现,否则
3月30日《人民日报》头版就不会有那张令人触目惊心的
照片了。
我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我不是一名好记者,从战争爆
发第一天起我就一直承受着强烈的心灵煎熬
3月30日晚上,妻子偶然看到了“战时记者证”上面
那张新拍的照片,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小吕,你
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看上去那么老。”是的,这些天来
我的确是变了。这一点我自己很清楚。这不仅仅是因为休
息不好面容憔悴,更重要的是从战争爆发第一天起我一直
承受着强烈的心灵煎熬。
我在贝尔格莱德工作了三年,虽然谈不上喜欢这座城
市,但毕竟对它产生了某种感情。记得每逢初春时节,贝
尔格莱德的天总是那样的蓝,多瑙河畔、茨冈岛、阿瓦拉
山都是踏青的好去处。热爱生活的塞尔维亚人从来不肯呆
在家中,美好的春日里在城市各个角落都可以听到他们的
欢声笑语。
战争爆发后的最初几天,贝尔格莱德到处是恐慌、忙
乱的景象,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城市。
从这一刻起我再也不是旁观者,我开始以一名普通市
民的心态体验这场残酷的战争。
除此之外,这些天来我还承受着另一种痛苦,那就是
我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不是一名好记者。直到战争爆
发前几天,我仍和大部分人一样,认为南斯拉夫会通过让
步避免与北约的军事冲突。这些天来我一边工作一边反思,
是什么原因使我对局势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慢慢地我从一
些小事中找到了答案。
这场战争我们也许没有太大的胜利希望。但你要记住:
真正的塞尔维亚人只能被打败,从来不会屈膝投降。
24日晚北约扔第一颗炸弹时,我在贝尔格莱德市中心
米哈伊尔王公街看到一位女孩站在商亭前毫不遮掩地失声
痛哭。她不是害怕,而是无法接受和平逝去、战争来临的
现实。亚得里亚电影院小卖部的一位中年妇女显得很镇静,
仍在出售三明治。我问她是否听到了爆炸声,她回答说:
“听到了,我当时哭了。可领导还没发话,我不能随便放
下工作。”这就是塞尔维亚妇女!她们和全世界的女性一
样有脆弱的一面,但在炸弹落下时依旧忠于自己的职责。
她们的坚强来自于民族的历史,几百年来“真正的塞尔维
亚妈妈”意味着要割断亲情,送儿子去前线,为了自由战
斗牺牲。
25日我采访了一位刚从战场下来休息的军人。这位亲
眼目睹了北约轰炸巴塔伊尼察军用机场全过程的男子汉沉
痛地说,北约的导弹十分先进,几乎是指哪儿打哪儿。单
纯从军事角度讲南斯拉夫很难获胜。我问是否应该及时让
步避免更大的损失,他圆睁双眼吼道:“我们没有退路,
只能是战斗到底。与其当奴隶还不如进坟墓。”有一次空
袭警报拉响后,我来到房东萨沙的住处。这位参加过二战
的老人十分平静,慢条斯理地同我讨论局势。萨沙说:“
吕,这场战争我们也许没有太大的胜利希望。但你要记住,
真正的塞尔维亚人只能被打败,从来不会屈膝投降。”萨
沙从中世纪的科索沃战役讲到二战,最后叹了口气说:“
明知没有希望还要去争取,塞尔维亚人啊!”
90年代初波黑战争期间我就开始关注、了解塞尔维亚
人,但始终无法对他们做出评价,觉得往好了说是“宁为
玉碎,不为瓦全”,往坏了说是“不识大局,不善变通”。
这次同他们一道承受北约炸弹的威胁,我对塞尔维亚民族
性格有了进一步的理解:他们的确是自由的骄子,为了不
受外人摆布可以义无反顾地流血牺牲。塞尔维亚民族性格
中有一种悲壮美。对自由有着强烈的追求而民族又相对弱
小,这使得塞尔维亚人难以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上找到适合
自己的位置。不过西方大国也不得不承认:塞尔维亚的古
堡历尽沧桑,多次被毁,然而它们像这个民族一样在破碎
中保持了自己的尊严。一个好记者应该深刻理解所驻国家
的民族性格,也只有这样才能对局势的走向做出正确的判
断。
目前中国驻南斯拉夫使馆的大部分外交官仍在贝尔格
莱德。他们工作很辛苦,每天要及时跟踪形势,同南斯拉
夫政府方面保持接触。
华人在贝尔格莱德有近千人,近日来都准备撤离。由
于北约军事行动,南斯拉夫民用机场全部关闭,这些华人
已经不可能直接坐飞机回国。使馆帮助他们得到罗马尼亚
或保加利亚的过境签证,保障他们安全撤离。
为了自由,为了国家的独立,南斯拉夫人用自己的身
体组成盾牌,许多人志愿参军,要求去最危险的科索沃
尽管损失惨重,但南斯拉夫人民在战争中所表现出的
大无畏的英雄气概非常令人感动。从北约开始轰炸的第一
天开始,南斯拉夫人民就下定决心,跟北约抗争到底。在
这一点上,无论是国家领导人、军方,还是普通老百姓,
都表现得出奇的一致。南斯拉夫人民族性格中的那种为了
自由,为了国家的独立,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表现得非
常明显。比如南斯拉夫南部的一个工业城市尼什,那里有
几个军用机场遭到了北约非常猛烈的轰炸,于是当地老百
姓约好,每次空袭警报拉响后,大家都不再跑到防空洞里
去,而是到街上去散步,去游行,通过这种手段抗议北约。
另外,塞尔维亚中部城市克拉谷耶瓦兹有一家红旗汽车制
造厂,这是巴尔干地区最大的汽车制造厂。中国曾从那里
进口过“YOGO”牌小汽车。现在,这个厂的上千名工人每
天晚上都不回家,而是睡在车间里。他们一方面集会谴责
北约侵略,一方面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人体盾牌,保卫自己
的工厂。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所有这些活动都是老百姓自
发组织的。另外,这几天贝尔格莱德市中心举行的露天音
乐会也是一种抗议示威活动,数万名平民顶着空袭警报参
加。不少人说,我们没有能力去打飞机,只能通过这种道
义的力量来支持前方的战士。一位妇女手持一个纸靶子,
当记者问她是什么意思时,她说,这个纸靶的意思是:“
北约,你向我们开火吧!我们死也不屈服。”
为了与北约继续抗争下去,南斯拉夫已开始大规模征
兵。记者曾采访过一对父子,他们双双报名参军,并表示,
为了保卫国家而参军,他们感到光荣而骄傲。一位南人民
军的军官说,报名的人太多了,部队里根本接受不了,但
还是有许多人泡着不走,还有许多人自愿到最危险的科索
沃去。那种为了保卫国家而不怕牺牲的场面非常令人感动。
双方的矛盾太大了,如果南斯拉夫不让步,北约也找
不到台阶下,这场战争还会继续下去
到目前为止,北约对南联盟防空设施及空军的轰炸已
经结束,但这并不意味着南斯拉夫的防空力量已被摧毁。
据一位俄罗斯高级军事专家估计,南联盟只损失了15%—
20%的防空体系,大部分防空实力被保存下来了。这也是
南联盟运用战术方面的成功,因为它一开始并没有动用自
己先进的防空武器,以免过早暴露目标,遭北约导弹攻击。
近十天的空袭给北约和南斯拉夫都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据南官方公布的数字,南斯拉夫共击落北约飞机13架,包
括一架美国F-117A隐形战斗机,而南斯拉夫则遭受了3亿
多美元的损失。据一位俄罗斯专家透露,在空袭中炸死的
南斯拉夫军人有100多人,平民死亡则在1000人以上。此
外,南斯拉夫的许多大型飞机场、制造厂被炸毁,损失巨
大。
北约的空袭已经进入第八天了,北约已宣布加大空袭
的规模和力度,24小时不间断进行空中打击。由于南联盟
方面不让步,北约已经陷入了一种非常难堪的地步。
南斯拉夫方面的斗志目前非常高昂,不少老百姓表示,
既然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我们更加不会让步了,
我们一定会坚持到底的。在这种情况下,南斯拉夫领导人
如果想做出让步,那老百姓的感情会受到伤害的,而且他
们也不会同意这种做法的。
这几天记者已搬到了使馆里住,这里的电话信号好一
些,而且有自己的发电机。但这里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南
联盟与北约的矛盾太大,如果南斯拉夫不让步,北约也找
不到台阶下,这场战争还会打下去。 吕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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