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年底,全国由北到南,众多新闻媒体相继刊发
或转载了这样一篇“打眼”的新闻:哈尔滨“杰出青年”
英子,主持名为“夜来香”色情热线事发,其“倾诉心灵
小屋”被警方查封。
各媒体所载文章不仅内容基本相同,而且全都是同一
个人所写。
令人感到惊异的是,按文中所言,英子自幼患有全身
性神经肌肉萎缩症,高位截瘫,连胳膊都无力抬起。
今年年初,哈尔滨当地一家报纸刊登文章,指出各媒
体刊发或转载的文章是“公开抄袭”该报独家报道,并“
背离报道初衷”。
英子究竟何许人?她为什么要主持色情热线?一个不
可能有性爱经历的人怎么主持色情热线?如果英子曾是“
杰出青年”,她为什么会滑向这个泥坑?
前不久,带着种种疑窦,记者前往哈尔滨调查。
公安局如是说
哈尔滨市公安局南岗分局刑侦大案二队。探长石正一
介绍,1998年11月初,本市一家报社反映“大通信息台23
45617内容淫秽”。29日晚, 石带领十多名公安人员查封
了电话所在地“倾诉心灵小屋”。
“那天晚上我们做了比较充分的准备,但小屋里就三
个人,英子本人,一个男的戴眼镜,还有小保姆,多少有
点出乎意料。”
“都查到些什么?”
“就一盘色情录音带。”石出示了当晚收缴的小型录
音机和录音带。录音带的A、B两面,前15分钟是一男一女
的色情录音,后面却是一男子讲述传销业务的录音。
记者翻看了讯问记录。
孙海英(英子),女,1972年5月出生, 文化程度:
小学,无业,现住香坊区南直路31号。
刘善江,男,1968年12月出生,文化程度:中专,无
业,现住香坊区南直路31-1号。
在讯问记录中,英子本人承认“放过不健康的录音”,
“放一次收50元钱”,刘善江也说是“孙海英给他们放的
录音”,“她告诉我只去拿钱,别的事不让我问,也不让
我管”。
记者打开随身带来的一份报纸,上面写着:“据英子
刚雇来的小保姆李文说,英子常自称‘夏雨’、小玉、小
红等名字。李文在做保姆半个月期间,晚上常能听到英子
在电话里说‘难听的话’……”
石摇头:“小保姆没这么说。”
“这盘录音带是怎么来的呢?”
石笑了:“不知道。破了那么多大案要案,这算什么?
再说,英子也够可怜的,胳膊腿儿全都动不了,回去时还
是我掏钱给他们打的车。”
“事情发生在我屋里,我无话可说”
费一番周折,记者找到了那间“倾诉心灵小屋”。小
屋里没人,房东说:“才住了两个星期,英子就出事了。
她的好朋友上官原来就住在胡同口,一出事他也找不着了。”
从房东家走出,记者来到通天街道办事处。一位负责
人给记者看了英子让别人捎来的一封信。
“自和大通台合作一个星期以来,我几乎每晚都去姑
家打吊针,几乎没接过电话。虽然此事并非我做,但事情
发生在我屋里,我无话可说。”
“英子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大家的事,更没有做危害
社会的事,他记者写什么难道就得死吗?他没有调查采访,
就凭一个电话就断定我活的价值吗?”负责人不由得感慨:
“一开始我们根本不相信,但报纸已经登出来了,不信也
得信!”
两日后,记者终于见到了英子。她的残疾程度超乎想
象———全身毫无气力,大部分器官包括内脏都已严重萎
缩,白天,她只能以一个姿势坐着,夜晚,躺下一动也不
能动。
在英子家中,记者还见到一个人———刘善江,英子
叫他“上官”。后来才知道,在“英子事件”中,他是一
个重要人物。
英子对记者极不信任:“那么多报纸都说我主持色情
热线,可没有一个记者采访过我!有谁评过我当‘杰出青
年’?当记者就可以瞎写吗?后来我告诉他们,那不是我
干的!可第二天,他们在报纸上怎么说?说我想改正错误,
重新做人!这些天,我想过死,但是我不甘心!”
英子一生下来就患有全身性神经肌肉萎缩症。她没上
过学,19岁开始自学语文和英语。朋友们都叫她“英子”。
哈尔滨广播电台的一位业余主持人,写了一首曲子,
把英子的一首诗《想童年》填成了歌词。哈尔滨电视台为
她俩拍了MTV,英子还作为嘉宾,在电视中与观众见面。
她的名字开始在报纸、广播中出现。
1996年她的病情恶化,父亲早逝,母亲又没有工作,
家中根本没钱给她治病。她向团组织写了一封求救信。香
坊区委、团区委、通天街道办事处等单位负责人到家中看
望,并为她申请了每月140元的民政补贴。
病情控制住以后,她想回报社会。1997年春,她开始
组织身边的年轻人为希望工程募捐,去孤儿院和敬老院慰
问,去火车站为旅客服务。
为减轻家里生活负担,英子一直想有一份自己的工作。
1997年7月,广大信息台主动和她签订合同。
8月,“英子有约”正式开通。按合同规定, 每月所
得收入扣除交给邮电部门40%的管理费,英子和信息台三
七分成。
“你知道该怎样做咨询吗?”我问。
“我知道我做的不是正规的心理咨询,但是我可以当
一个忠实的听众,听他们倾诉,帮助他们排解心中的烦恼。”
10月,英子跟朋友借了几百块钱,和农村来的小保姆,
搬到上官租的南岗区大成街157号。
本来说的是一起做电话咨询,但上官一直在做传销。
他把英子,还有她的四五个朋友,都发展成了他的下线。
1998年4月,房子租期到了,上官没钱再租, 她只好
回家,但是她不甘心。7月, 英子又跟几个朋友借了1000
块钱,在香坊区南直路租了一间平房,依然还同广大信息
台合作。
“接完一个月,问信息台话费是多少, 开始说500多,
我乐坏了!可到开支的时候,他们说算错了, 只有200多
块钱,我一下子就傻眼了!”
200元,连交房租都不够。三个月租期一到, 她就开
始搬家,搬了两次,后来搬到一个月只要80块钱的小屋。
小屋是土坯房———土墙、土地,窗户上连玻璃都没有,
钉的是塑料布。这就是“倾诉心灵小屋”。
说到这里,眼泪要流出来,英子硬是把它吞了回去:
“家里要是有条件,我死也不会出去呀!”
“洗去我身上的恶名,死也瞑目了”
一星期之内,记者几乎天天去英子家,最后两次,和
她谈到了最关键所在。
“1998年10月,我在报纸上看到大通信息台打的广告,
就给他们打电话,问需不需要找人合作。是一位姓李的小
姐接的电话,两三天后,她和另外一个人来找我,谈好了,
还是三七开。
“11月初我搬到80块钱小屋后,他们给我开通的电话
号是2345617。中间有一段时间出了故障, 加起来一共就
合作了一个多星期。”
“怎么想起来叫‘夜来香’?”
“是她们给起的名。她们说叫‘夜来香’,我觉得挺
好。我很喜欢邓丽君唱的一首歌,歌名就叫《夜来香》。”
“你知不知道,这三个字在某些情况下可能还有其他
含义?”
“什么含义?是不好的意思吗?信息台在报纸上打广
告,一个星期打两次,这三个字用的还是黑体……”
“那台录音机是谁的?”
“是上官的。”
“录音机怎么到了你这儿?”
“是小红带过来的。”
“小红是谁?”
“1997年她和上官一起做传销我们认识的。她也是外
地人。搬到倾诉小屋没两天,她就来了,说是和丈夫离婚,
出来散散心。她说我过得实在太惨了,白天出去,晚上回
来帮我接电话。”
“你的电话别人可以随便接吗?”
“一直都这样啊!我朋友多,谁来了,谁都帮我接。
再说小红以前在信息台做过,我挺放心的。”
“她什么时候带过来的录音机?”
“第二三天吧,录音机,还有录音带。大多数情况下,
她都是放录音。”
“你知道录音带的内容吗?”
“我知道。这是我犯的最大的错。我光知道这不好,
但不知道这是违法的。”
“你自己从没放过录音吗?”
“没有。我的手指根本按不动录音机的键。以前学英
语,我都是先把手指放在录音机的键上,用下巴去按。搬
到倾诉小屋,我得了流感,又引起内脏出血,晚上不是去
姑妈家打吊针,就早早睡觉,根本坐不住。”
“查封那天晚上,小红怎么不在?”
“她在!可公安局来之前十几分钟,她走了。”
“你在公安局为什么不说?”
“我是要说来着,当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记者,我
对他说,我想跟你谈谈。他说,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旁
边的人也说,你只能回答他的问题!再说,人家小红也是
为我好。跟我在一起的那些天,总是惦记我,问我吃没吃
药,吃不吃饭,有时别人请她吃饭,她还想着给我带回点
好吃的。当时我在那种状态下,见了她就像见了亲人一样!
“我差不多20岁才开始认字,社会上很多事都不懂!
前两年我姐朋友到家里来玩,说谁谁出去卖淫,我还问人
家,卖淫多少钱一斤?真要能洗去我身上的恶名,死也瞑
目了!”
至此,整个事情才清楚了:这是一个很难被注视到的
社会角落———一个严重残疾、毫无社会阅历的女青年,
因生活极端困苦,小小的“知名度”被“朋友”利用,甚
至成为某些机构想用来赚钱的渠道。“英子”本人当然要
吸取教训。但是,对这样一个女青年,有关的社会组织能
不能再多些关心和帮助?信息台向社会提供的服务是否应
有必要的监督,而不仅仅是一个电话号码和暧昧的名称?
某些新闻机构在爆炒“大新闻”前是否应想一想职业道德
和职业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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