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长篇小说做一个式微的论断,我在下笔时犹豫了一
下,因为今天的长篇年产八九百部,别说外人,就是评论
家又怎能读完?又怎能妄作评价?后来索性自作框定,将
长篇限在几个主要因素上来谈论和采访,以免引起歧义,
那就是长篇的数量与质量的反差、优秀长篇在圈内叫好而
外界反应平平、读者阅读范围与文学界阅读范围的不同。
直接触发我的这个认识的是《文学报》的一份百姓调查,
那上面的普遍看法是:我们想读长篇,但现在能打动人的
长篇太少,贴近时代的作品太少,媒体炒作水分较大,作
家太个人化的表达对阅读构成障碍等等。坦率说这份调查
呈现的单一性原本是不该作为判断依据的,但它恰恰在某
种程度上暴露出一些问题,让我有了这次采访。
一、贴近与疏离:无人喝彩时代长篇的选择
百姓的说法你怎么看?对我的这个问题,众多的作家、
评论家都保持了一份平常心。他们一方面认为读者有他的
道理,一方面认为这还不足以说明长篇的创作发展水平。
评论家雷达觉得20年来创作一直存在与读者的认知错位的
现象,“一般来说,作家对生活的感知要比普通读者早一
步。无论是当年的伤痕文学还是后来的改革文学,乃至90
年代初的长篇热,都是在读者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产生的,
长篇销量惊人,之后就出现了长篇仓促上阵的局面。这两
三年文学界的浮躁风渐渐过去,作家开始冷静看待自己的
优劣,而恰在这时,社会上对以前的浮躁风作出了回应。
其实,1998年的长篇质量还是可观的,有一些作品艺术个
性已经显露出来,但读者却进入了长篇热过后的观望期”。
当然,长篇的销量锐减,大量纯文学刊物停刊或改刊,
也有大环境的因素。青年评论家孟繁华首先称这个时代是
一个无人喝彩的时代。“人们的生活节奏加快、竞争越来
越激烈,同时对新奇性、刺激性、一次性大众文化消费要
求增加,加上主体性选择增强,而大众传媒提供给人的选
择又如此之多,长篇的阅读兴趣下降也是必然的,除非是
事件性炒作比如《马桥词典》。”同时他也谈到当代一些
作家写作的封闭性带来的一些困扰。“个性化写作不是不
允许,但一种口号的提出与实践,往往与写作者对此的理
解有很大关系。个性化并非无边,文学还有它特定的准则,
也就是说并非个性的东西都是文学。”
女作家池莉目前正在埋头创作一部长篇。近些年她的
小说销量可观,《来来往往》1998年销量为正版8万, 并
且屡次触电。她觉得女作家还是要根据时代变化来调整自
己,不是做表面的刻意调整,而是要在精神状态上作调整。
也不要把可读与耐读简单理解为通俗。要沉静、要保证自
己的写作过程是愉悦的。确实有一些作品是超前的,需要
大家渐渐认可,但这不是大部分作品不被欢迎的理由。
《尘埃落定》的作者阿来承认他目前看国产长篇有限,
他也不主张长篇创作太市场化,有意融进市场所需元素,
题材的现代感啦、情节的曲折性啦,“其实从农村写到城
市,从平民写到白领,这些东西中国普通人的体验已很深,
你没有比它更深刻的情感体验,又怎么能够给读者以新鲜
的东西。相比之下,应该努力写作一些一般人很难摹仿的
个性化作品。”他说这也是他之所以更看好国外一些作家
作品的原因。“他们写作你能看出来确实是出于有所表达,
所以让你能感受到作家的独立性以及强大的精神力量。”
台湾作家张大春在一篇名为《要谁好看》的文章中,
也谈到对目前社会普遍要求小说好看的不同看法。他
认为这里还有一个读者的文化准备问题以及文学的口味与
浸润程度的问题。“叩寂寞而求音”,他认为小说与任何
文学作品一样也有它的沟通语境。有特定的时间因素,也
有小说家的自觉———是否有意与同时代保持距离。他认
为空喊一声“小说已死”对真正的作家无益,在他们看来,
小说的确是死在为迎合所谓的“好看”而做的那些平庸作
品上。
二、好的长篇操作性有多大?
尽管存在好的长篇只在文学圈内叫好,而大众大多只
以通常能接触到的市场内的长篇评价长篇的业绩的情形,
但刚过去的1998年仍有一些例外。一些在大家看来带有探
索倾向或比较雅的作品依然有了很好的销量。《尘埃落定》
一印再印,刘震云的《故乡面和花朵》出现了20家出版社
共抢的局面。而赢得出版权的华艺出版社也在大家既羡慕
又冷眼旁观的姿态下为该书赢得了 3万册的市场份额。“
我对长篇并没有失去信心。”华艺副社长金丽红快言快语
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历来认为长篇是一切娱乐方式的
基础,就我所知,张艺谋、姜文等拥有的文学刊物最多,
他们的成功之作也得益于优秀文学作品。”“好的长篇要
有好的运作,这样才能找到市场。就拿《故乡面和花朵》
来说,我们首先认准它是好作品(这一点很重要,好的作
品能引起你的操作激情),然后做了三次大规模宣传,一
次是各大报刊广泛报道的20家出版社抢出《故乡面和花朵》
的事情,第二次是签约仪式,还有一次是首发。”前后一
共持续了8个月。
出版《尘埃落定》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行部张福海也
强调操作的重要性。他说现在的人们兴趣点多了,一本像
样的图书销售期也只有90至100天的时间。 要引起注意就
要有符合这个时代的操作方法,大投入、大产出,不仅包
装作品,还要着眼于包装作家。当然前提是区别清楚三类
文学的差异。在他看来,当前文学呈现三种样式:极品文
学,非常出色,又非常个性化;大量沿着过去审美方式写
作出来的作品;再就是畅销书作家,为市场而写作。三种
样式要有不同操作方式。评论家白烨觉得,操作在一定程
度上起到沟通作品与读者的作用,但雅俗不能共赏可能是
长篇的常态。因为长篇有多种可能性,雅的再运作也是雅
的,不能让读者都接受。1998年的长篇创作在他看来其实
是质量攀升的一年,出现了《尘埃落定》、《第二十幕》、
《高老庄》、《故乡面和花朵》、《人寰》等一系列好作
品,之所以仍然给读者以没有好作品的印象,恐怕也跟其
中一些作品雅俗难以共赏有关。他说,一部《故乡面和花
朵》,洋洋洒洒200万字,对评论家都是一个挑战, 遑论
一般老百姓?
时间上的代价不能不考虑进去。文化学者杨东平被问
到对长篇的看法,他立马申明事情太多,一时半会儿来不
及阅读。他表示长篇的信息都了解,想看的也有,像《长
恨歌》、《故乡面和花朵》等他都相信不错,但这得有一
个相对完整的心境和时间,得具备与作者同样的理解水平,
这是一种高级的休闲生活,目前还不行。有一位香港读者
慨叹《故乡面和花朵》之厚重,说出一番耐人寻味的话,
“看来只有等退休了。”在此也从另一方面见证出操作的
有限性。
三、回到文学自身:长篇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给远在海口的作家韩少功传真过去一个采访提纲,答
卷很快传回来了,在对现在长篇的看法那一栏,他写道:
“我看长篇不是很多,但是我信任的朋友推荐了什么,或
者我信任的作家出了什么新作,我会尽量地去读。《天涯》
不发表长篇,但长篇小说与中短篇共有的问题是作者的感
觉残疾越来越严重。以前说‘一切跟着感觉走’,现在我
们很多作者除了对钱与性有感觉———其实也是公式化的
感觉,对自然、历史、弱者、心灵都没有感觉了,这是文
学的最大危机。”藏族作家阿来认为当前的中国作家有写
得非常聪明的、出色的,这指的是技巧,文体可读,语言
打磨得也不错,但放在中短篇还好,放在长篇上就显得精
神力量不够强大。再回到现实主义传统,是不是意味着拿
录音机到哪儿一呆,就算深入了生活,再用所拥有的知识、
思想去观照就行了?这样的体验还远远不够。一定要有投
入了情感的深度体验。
评论家白烨认为一年八九百部长篇出炉,虽然也反映
了一定的供需关系,但数量还是显得多了,一些作品生活
积累不够,是半成品。
《弑父》的作者曾维浩一向被大家认为是边缘化写作
的代表之一,他一再强调长篇应该有一个宏大的结构,独
特表达个体生命对世界的感受以及彼此的关联。文化含量、
思想含量应大一些。目前的长篇在这方面着眼不多。
评论家谢泳觉得,现在一些作家将长篇影响力式微更
多归咎于这个时代的大环境,其实还是作家创造力和想象
力匮乏的问题。
不过,在与所有采访对象的交谈中,我仍然能感到文
学界对长篇失去轰动效应的平和心态以及对写作依然如故
的执著。评论家孟繁华说,长篇从喧嚣走向平静,其实是
走向成熟的标志。这是文学从泡沫效应向常态的转换。评
论家雷达说,这或许会使文学的优胜劣汰提到出版之前。
作家莫言明确表示不会因此受到影响:“文学的发展
不会太均衡,要求每年都火爆也不可能。认识到这一点,
写作会变得更从容、更有激情。我现在就进入了一个最好
的状态。我的许多作家朋友亦如此。” 记者孙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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