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一个颇具传奇经历的人物。作为新闻工作者的
他,是二战期间唯一的中国随军记者,随盟军转战欧洲战
场;作为作家的他,曾被誉为“京派作家的后起之秀”,
也曾被指为“大右派”、“黑帮分子”;作为翻译家的他,
以年逾八旬的高龄,重执译笔,将西方文学“天书”《尤
利西斯》呈现在中国读者面前。他所经历的人生风雨,正
折射出90年来中国社会的世事变迁。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馆的研究人员,1987年,傅光明由
工作关系结识了萧老,在此后的12年中,与老人建立了深
厚的友谊,不但采访整理了萧老的口述自传《风雨平生》,
还协助萧老编出了10卷本文集,了却了老人为一生作总结
的心愿。在中国现代文学馆,记者和傅光明由《风雨平生》
谈起了萧乾其人、其文。
记者:萧老在《风雨平生》的序言中将你称为“忘年
好友”,在他的晚年,你是与他交往最多的人之一,在你
的眼中,萧乾是怎样的一个人?
傅光明:“真诚、善良、悲天悯人”是萧老给我留下
的最真切的印象。他的真诚表现在他对自己、对别人、对
创作态度上;他的善良表现在同情弱者、向往美好的、理
想的境界;而悲天悯人,则是一种心灵内在的东西,体现
在方方面面,比如他在采访二战时的写作视角:他去描写
德国飞机轰炸下的英国妇女;写大作家艾略特去做防空的
巡视员,看防空气球布置得如何;他也写小动物们在二战
下的命运。这些都可以看作是他内心世界的表现吧。他认
为一个作家,只有具备悲天悯人的情操,才有可能写出好
的作品来。
记者:读罢《风雨平生》这本自传,不能不感叹,是
这么多机缘的组合,构成了萧老如此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
也不能不感慨,萧老90年人生路,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曲
折。回首过去,老人似乎总是有许多话要一吐为快。
傅光明:这和萧老的性格有很大的关系。萧乾从小随
寡母寄居在亲戚家里,过着那种寄人篱下、忍气吞声的生
活。因此,在他的性格中有脆弱、敏感、忧郁的一面。他
很在乎自己,也很在乎别人怎样看自己。同时,他又是一
个真诚、善良的人,在他的一生中受尽了别人的假话之苦,
他不能忘记别人曾批判他的作品是毒草、是反动的、黑色
的文艺,他一定要回答——萧乾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晚年写得最多的就是回忆性的文章。他一方面反复地解
剖自己、证明自己。另一方面,他怕别人不能完全地理解
他。因此,他希望让人们看到一个“透明的”萧乾,留给
时间和读者去做评判。
记者:萧老一向以直言不讳而在文化圈中著名。但当
我读到这本自传时,还是感到有些吃惊,没有想到萧老会
对一些文坛著名人物的某些言行有如此直截了当的、尖锐
的批评。这是人们在很多类似的回忆录中很难见到的。
傅光明:我想萧老之所以在自传中这么做,一方面正
像他在自序中所说的那样,90岁了、没什么可怕的了,要
还历史以本来的面目。另一方面,我深切地感受到,萧老
这样的写法,更深的用意在于揭示中国知识分子心理的症
结。我记得王小波曾写过一本书叫《沉默的大多数》,指
出中国人大多数是沉默的,敢于为真理呐喊的人少之又少,
这是民族性格中的一个弱点。萧老的用意正在于揭露这种
精神疾病的可怕:比如在文革时期,不要说作一个真理的
呐喊者,就是作一个沉默者,也已经是很难能可贵了。而
现实的情况是,多数人成了另外的一种“呐喊者”:为了
自保、为了自己的升迁、为了自己的“荣誉”,而不惜落
井下石。
在批评别人的同时,萧老也在尖锐地剖析自己。像其
他知识分子一样,萧老也有投身政治的热情,希望在政治
当中,使自己的文学命运得到证明和认可。萧老的可贵在
于,他真诚地面对这一点,从来也没有粉饰过这种心态,
不对自己的这种心态作几十年之后的“升华”。正因为如
此,萧老在响应巴金提倡的“说真话”时,他的准则是有
保留的:“尽量说真话,坚决不说假话”。因为他明白,
在有些时候,作一个不说假话的人都很难。
应该指出的是,萧老这种尖锐批评的目的,并不在于
单纯暴露某个人在历史上不光彩的言行,他是希望通过这
种方式引起更多人的反思和警醒。萧老要说明一个问题,
总是把自己的观点藏在自己的文章之中,通过典型的例子,
让读者去领悟。这是他写作的一个特点。
记者:的确是这样,在萧老的文章中这样的例子很多:
在大段生动的叙述之中,偶有几句精当的点评,引人思考
、让人过目不忘。这种更像是新闻的写法,常常使我产生
这样的念头:在萧老的内心深处,他始终把自己看作是一
个尽职的记者。
傅光明:是这样,他喜欢称自己是记者,喜欢别人称
他为记者、老报人。他对这个称谓的喜爱超过了“作家”、
“翻译家”。而且从他慢慢形成的性格特点和文风来看,
他最适合的写作题材就是新闻特写。萧老在燕大的时候曾
是斯诺的学生,他受斯诺的影响很深。他也和斯诺一样,
从来都不是一个追逐热门新闻的人。在他的二战特写中,
你几乎看不到重大的历史事件,但通过他敏锐地捕捉到的
那些看似细小、生活化的细节,读者知道了战争中发生了
什么、战后发生了什么,战争中人民的命运。而萧乾对问
题的看法也就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读者。
记者:谈到记者这个职业,不禁让人想起萧老“未带
地图的旅人”这个自喻。作为“人生的采访者”,他不希
望在心中先存有条条框框,也不希望别人拿条条框框去束
缚他。这种渴望自由的心态,应该说,在萧老的一生中表
现得淋漓尽致。
傅光明:“未带地图的旅人”的由来源于他在1929年
和杨刚的争论。他希望自己能有像鲁滨孙那样漂泊,浪漫
的历险,不带地图照样可以走路。他的出发点是,大千世
界,光怪陆离,无奇不有,我要的就是这种人生的体验、
去采访人生。当时他的这种理想还是梦幻式的,但他的幸
运也就在于,回顾90年的人生道路,他真的做到了。
这种崇尚自由的心态,也反映在他对人、对创作的态
度上。比如翻译《尤利西斯》。早在他在英国留学期间,
他就接触到了这本书,虽然他认为乔伊斯的这种意识流的
创作是在走一条死胡同。但他认为应介绍到中国来,介绍
给中国的作家,应该让人们看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创作。
他认为自己有可能是一个很保守的人,但绝对不会去限制
别人怎样去创作,更不会去指责。
记者:尽管在故土历经磨难,但在外闯荡多年的萧乾,
依旧保持着对祖国深厚的依恋,这种感觉在自传中表现得
非常强烈。
傅光明:萧老内心中有着那种守乡爱土的情结。他小
时候见到的那个客死中国的白俄“倒卧”、赴英途中轮船
上遇见的那个希望战时参加雇佣军以获得国籍的无国籍人,
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一直怕自己成为一个流落异国
的“白华”、成为一个没有国籍的人。所以,在1949年面
临抉择:是去剑桥担任终身教职,还是回到新中国来,这
个“未带地图的旅人”最终选择了回乡。
记者:萧老的一生,经历了很多难以预料的曲折和磨
难,是怎样的信念,使他依旧保持乐观的态度?
傅光明:萧老有时会谈到他“常乐的窍门”:想想比
自己更惨的。萧老曾在给我的信中,告诉我这样一句古印
度的谚语:“我没有鞋,我抱怨,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有人
没有脚”。当你觉得不幸的时候,你看一看还有比你更不
幸的人,这个时候,它也可能会给你一种生活上的勇气、
一种支撑,使你能够生存下去。人有了生命,生命中的能
量才能够释放出来。萧老很坦白,这些并非豪迈的话,表
达了他真实的想法。
如果细细的品味这本口述自传,可以体会到许多东西。
它不是一本一般意义上的文人回忆录,它包含了这位文化
老人许多对社会、对人生的感悟。
萧老常说:“一个人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在他所喜欢
的事业中度过了一生。”他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了自己
皇皇10卷本文集的出版,在自传中向世人交代了自己的一
生。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是一个幸福的人。 记者邢宇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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