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友渔说:“思想家可以分为两类,一种人提出复杂、
精深甚至高度抽象、晦涩的理论,另一种人则在是非颠倒、
指鹿为马的蒙昧和谎言时代道出常识般的真理。” 显然,
遇罗克属于后者。 他用一篇逻辑缜密、 论证精确的长达
15000字的 《出身论》证明的只是一个最简单的论题:人
是生而平等的,在革命时代也应不例外。
这一论点,一切有理性的人们都不会否认。
最早的那批出身于 “革命干部” 家庭的红卫兵提出
“血统论”,即“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这一带有封建种姓制度痕迹的观点因干扰了“中央文革小
组”批判“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战略部署”而很
快被否定。这意味着遇罗克的胜利吗?否。《出身论》被
定性为“大毒草”。遇罗克于1970年3月5日被杀害,出人
意料的是,其罪名居然是“企图暗杀毛主席”。
遇罗克在观点上适应了“中央文革”的要求,但他还
是得死。道理很简单:他是用自己的头脑思想的,对于实
行法西斯专政的人来说,思想者等同于异端,是一颗随时
可能爆炸的精神炸弹———不论他得出的结论是否有利于
“文革”大员们。
二
“血统论”反动,反对“血统论”的《出身论》亦反
动,这如何说得通?
俗谚云:“人嘴两层皮,咋说咋有理。”为什么咋说
都有理呢?这得从中国文化的特质上探寻其根源。众所周
知,知识的对象是物,西方人求知,乃从具体的事物上求
出抽象的概念,因而西方具有发达的科学与理性传统。而
中国人,则如徐复观先生所说:“缺乏概念性的思维习性。
”徐复观先生在其《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性格及其历史命
运》一文中对此有精辟论述:“每一个具体的东西,其内
容都是无限的:一草一木,都是个无限,人们对于无限的
东西,常是想象重于定义,并且也无从下定义;于是中国
知识分子缺少对事物确切不移的概念,可以多方立说,并
且可以随便做翻案文章。”“固然,我们早就承认,‘是
非之心,人皆有之’。但这只能从各人的动机去向内认取,
并不能在客观中如二加二等于四样的共同肯定。所以‘是
非’在中国文化中缺少客观的保证。”
于是“顿悟”出五四运动为何同时提出“科学”与“
民主”的口号,除了此两项为当时中国最缺之外,它们其
实是一个整体,互为因果。具体地说,中国历史上民主思
想并不罕见,就是因为没有科学理性的保证,美丽的思想
便变得模棱两可,可以随意改变其精神指向,谁都可以拿
它当王牌,而社会照旧黑暗。
遇罗克是在“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
)受法律保护的时代里发表《出身论》的,然而这样的“
大民主”却将他送上断头台。
三
遇罗克日记中对“文革”的透视精准得仿佛后人的杜
撰,然而这却是确信无疑的历史事实。思想先知的敏感和
世界的荒蛮形成鲜明对照。清醒的遇罗克,当然,还有李
九莲、张志新,没有改写历史,这一思想群体最终成为在
冰川和黑夜中穿行的泰坦尼克,在不为人知的瞬间里,沉
没了。
那么,人民=历史的创造者,这一等式还成立吗?回
答是肯定的,但是有一定的条件:当具有独立精神和自由
思想的人群占据多数的时候,人民才是历史的创造者。
(《遇罗克遗作与回忆》徐晓 丁东 徐友渔编 中国文联出
版公司2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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