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十年里，沈阳已实现了一次现代化的蜕变，从重工业城市向商贸城市的演化，但这次蜕变也付出了相当沉重的社会代价，失业、腐败、黑社会组织、暴力犯罪、色情业以及明显的两极分化。对于一座城市而言，这种社会失范往往意味着精神丧失、矛盾的积累和再发展的乏力。当然，在这种冲突与失范的风险中，也存在着新秩序形成的最大可能性。

　　马向东的黑色星期五

　　在沈阳的官场上，星期五已经被戏称为“反腐败日”，中纪委检查组叫人谈话一般都在星期五。每到星期一，人们都习惯于探听一下谁没来上班。

　　与去年厦门走私案官员们人人自危相比，沈阳还算平稳。但据介绍，近一段时间也已有20名左右副局级以上的官员被双规或批捕。这一切都跟两个在沈阳市曾经风光无限的人物有关，一个是担任过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的马向东，另一个是1998年当选为本届市人大代表的沈阳巨富刘涌。

　　马向东曾经是沈阳市最前程无量的年轻干部之一，从沈阳市商业局长到市长助理升得一帆风顺。1993年，40岁的马向东在人大选举中击败后来在锦州市委书记任上抗洪牺牲的张鸣歧，走马上任有600多万人口的沈阳市副市长。5年之后又升为常务副市长，分管财政、土地、城建等诸多要害部门，权势炙手可热。

　　马向东在任上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就是在沈阳一环和三环之间修建了全高速的大二环，由香港一位富商贷款10亿元人民币，合同规定建成通车后沈阳市每天给这位富商60万元，为期20年。当时马向东负责的论证组估算结果是，通车后每天能收过路费70万元。1998年，全国第一条环城高速公路大二环建成通车，一首名为《啊，大二环》的歌曲还荣获了沈阳市“五个一工程”奖。但从两年多来的实际通车情况看，每天征收的过路费只有20万元，等于沈阳市财政每天白交40万元。

　　1998年，马向东被派往中央党校学习。以下的故事人们已有耳闻，马向东利用周末17次飞到澳门豪赌，几十万几十万地输钱，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这几个操着北方口音的“赌神”被国家有关部门注意并录像，经查实确定身份后，1999年7月2日晚———碰巧也是星期五，三人被中纪委双规，9月29日以涉嫌挪用公款、贪污等罪名正式批捕。

　　然而从1999年7月到2000年7月，马向东的案子突然峰回路转：他的赌资不再是从沈阳财政挪用的款项，而是香港某富商给的零花钱。

　　从小混混到黑社会老大

　　这个时候，刘涌出场了。2000年7月3日，辽沈各大媒体公布了一条悬赏通缉令，沈阳市公安局悬赏5万元缉拿身为沈阳嘉阳集团董事长的刘涌，对刘的4名同伙也分别悬赏2万元和1万元缉拿。

　　40岁的刘涌1984年开始在沈阳做生意，1995年创办嘉阳集团，涉足商贸、服装、餐饮、娱乐、房地产等行业，下属公司26家，员工2500人，资产7亿元人民币。记者到沈阳时，嘉阳广场已经停建，但嘉阳购物中心和嘉阳超市还在营业，超市墙上还挂着“一卡在手，嘉阳企业任你走”的宣传牌子———农业银行专门发行了金穗万事顺嘉阳联名卡，可以在嘉阳的商场、超市、专卖店使用。

　　这样的一家企业连年被沈阳市评为明星企业、巨人企业、AAA企业。刘涌本人获得的荣誉更是不计其数。去年5月，刘涌邀请一批香港歌星、影星在沈阳五里河体育场搞了一场演唱会，刘涌和嘉阳的名声在沈阳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此时突然被登上报纸通缉，而且没有提及罪名，让很多人感到意外。

　　据沈阳市公安局介绍，事实上他们早在1999年5月就开始对刘涌集团立案侦查。经过一年的绝密侦查，2000年7月1日，警察突然袭击刘涌集团，但刘涌恰好外出，得讯后潜逃黑龙江，10天后在黑河准备越境时被捕。

　　今年1月19日，沈阳市公安局宣布，对以刘涌为首的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集团的抓捕、审讯和调查取证工作已经结束，共抓获刘涌犯罪集团案涉案成员45名。公安局方面也坦承，已有8名警察被查出参与刘涌集团犯罪。关于刘涌案的卷宗高达2米多。

　　在沈阳市公安局的展板上，刘涌的累累罪行被用成语高度概括：暴敛钱财、不择手段，为非作歹、称霸一方、流氓成性、滥杀无辜、暴力抗法、偷税漏税，心狠手辣、凶残报复。

　　事实上，这个被这些词语形容的人仅仅在五六年之前还只是太原街上的一个小混混，靠出摊床挣点小钱。1992年，刘涌在与人打架时被一位派出所副所长阻止，刘涌用猎枪将其打成重伤后，抛下没赚到钱的电器生意潜逃。1994年，刘涌在广州被抓押解回沈，第二年买通关系获得取保候审。

　　刘涌开采第一桶金的办法事隔5年后才为人所知，他用暴力霸占了百佳超市原来的业主双兴购物中心。

　　沈阳市公安局给刘涌总结的迅速暴富的秘诀是：“以严密的武装组织做后盾，以残忍的武力打压竞争对手，以卑鄙的暴力行为垄断市场”。1999年10月15日，刘涌指使10多名打手，将一名卖香烟的业主活活打死。而在1996年和1997年，正是刘涌的暴力手段壮大最快的时期，一方面积极收编打手，购买枪支弹药；另一方面，以他的弟弟、和平公安分局探长刘军为首的一批警察也加入了刘的行列。

　　查办一个涉黑案件倒下一批腐败官员

　　在很多认识刘涌的人看来，刘涌不是一个聪明人。“从刘涌的行为看，他甚至到最后都改不了地痞无赖的本色。”中国刑警学院犯罪学副教授商小平分析道。一直到2000年被抓前，刘涌仍然经常亲自上阵砍杀，一点没有国外黑社会老大温文尔雅、笑里藏刀的样子。虽然刘涌懂得请一些港台明星到沈阳来搞商业策划，但像把刘德华这样的巨星请来唱歌他都敢不给钱。

　　刘涌的保护伞最直接的是三个人：原沈阳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刘实是刘涌的干爹，和平区劳动局副局长高明贤是干妈，市中级法院副院长、以致公党沈阳主委身份担任市政协副主席的焦玫瑰则是他的姘头。

　　为赢得人大代表选票，刘涌伙同有关部门伪造履历，隐瞒了被抓及取保候审的历史。主要表现一栏是大段的溢美之辞：“刘涌将一个商场发展成为一个企业集团，安置就业人员300多人，为振兴和平区经济做出很大贡献”，“思想先进，作风正派，具备人民代表的资格”。

　　刘涌显然很看重他的政治身份，在他的名片上，10个头衔都用数字标上号，第一个就是人大代表。有了政治地位的刘涌不断收拾其他的黑势力，巩固其“黑道霸主”地位。1998年，刘涌与几名警察及打手一起吃饭时，与沈阳市另一有区政协委员身份的黑道老大李俊岩等人发生争执，展开枪战。刘涌从身边警察朱赤的包里拿出手枪连开数枪，将李的腿打折，李不得不远遁外地逃避追杀。而这个李俊岩后来被公安机关打掉时，不服气地咬出了刘涌。

　　保护刘涌的势力如此强大，扶持他的力量可能更大。记者了解到，马向东到澳门赌博时随身带着刘涌的部下做保镖，而刘涌在寸土寸金的中街贷款上亿元开发的嘉阳广场用地，由马向东大笔一挥免去了土地出让金。至于为什么无偿划拨，下面没人敢问，上面也没人去问。

　　1999年6月，刘涌开始在中街用暴力拆迁，中街大药房等单位没有顺从，打手们便手持藏刀、枪刺在光天化日之下砸毁药房，砍伤经理和多名员工，临走时还把附近两家店铺的玻璃也砸坏，用“砸拆”逼迫这些店铺腾地方。当地一家报纸对此做了报道，刘涌便逼迫药房以单位的名义在报纸上刊登情况说明，声明报道有误。

　　从2000年12月10日开始，公安部部署100多万警力开始了一场为期10个月的打黑除恶专项斗争，目标就直指像刘涌这样“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

　　经过一些波折之后，马向东、刘实等8名官员已于去年底被移交江苏省司法机关审理。2000年12月底，作为马向东的朋友和直接领导的原市长慕绥新辞职。这位曾以整治环境和市政建设、安抚下岗职工闻名的市长在沈阳人眼里毁誉参半，但现在，57岁的慕绥新只能躺在病床上，他已经被确诊为肺癌，并已转移到胰腺。

　　从两极分化到社会失范

　　在沈阳，你会经常感觉自己生活在一座由两张皮硬堆在一起的城市。在市中心的和平和沈河区，聚集着所有的高档住宅、豪华酒店和购物中心，姑娘们的穿着一点都不比北京和大连逊色，车水马龙的大道上几乎找不到富康车，更不用说夏利之类的经济型轿车，在这里看见奔驰、宝马的机会要比在北京长安街上多得多。而大厂云集的铁西区，则被沈阳人戏称为沈阳最大的度假村———大家都歇着了。沈阳70万下岗职工的大部分都居住在这个39平方公里、75万人口的传统重工业区。记者乘车在那里转了一大圈，居然没有找到一座5层以上依然灯火通明的宾馆，甚至出租车司机到了夜里都不愿意往铁西去———他们害怕最后你找他要钱。

　　对全世界所有的城市来讲，这种两极分化都被看做是造成社会冲突和各种反社会行为的重要威胁。但在沈阳，至少是目前，贫穷的下岗职工还在忍耐，50年的大工业化生产把他们训练成为最有纪律性的产业工人，尽管他们经常会堵马路静坐。但他们按时发放救济金之类的要求都是合理的和最基本的。

　　与腐败的黑社会杀人越货相比，更多的社会失范不会如此激烈和骇人听闻。但可怕的是，来自上层的官员腐败和混乱正在造成整个社会恶性循环，普通百姓被无形中卷了进去，当他们看到汽车走私犯一夜暴富，堂而皇之地与官员称兄道弟，看到在电视上风度翩翩的副市长昨天拉着下岗职工的手问寒问暖，今天飞到澳门一掷万金，不平衡心理是显而易见的。

　　慕绥新时代的蜕变

　　经济基础决定一切。两极分化所造成的社会失范表明，这座城市正处于现代化蜕变的非常时期。它是一个社会问题，但更是一个经济问题。

　　在沈阳的经济发展格局中，近10年一直在发生一个根本性的变化，按照《沈阳年鉴(2000年)》提供的数据，1993年，沈阳国内生产总值中三个产业的比例依次是8.2%、47%和44.8%，但自1995年开始，第三产业一举超过工业，到1999年，第二产业和第三产业在GDP中的比例分别是43.8%和49.3%,第三产业的固定投资更是占到七成以上。

　　而第三产业真正形成规模的一是批发零售商业，一是餐饮服务行业。“沈阳过去是重工业城市，但也一直是全东北的商品集散和流通中心，80年代以后的政府一直把工作重心放在把沈阳建成服务东北、辐射全国的商贸中心城市上面。”冯有为说。在沈阳，有数量众多的批发市场，记者手中只有1999年的数据，最大的五爱小商品批发市场成交额128.1亿，其余还有中国家具城、中国鞋城、中国小商品城、钢城中心、东北通讯市场、摩托车市场等等，当年有11处市场交易额超过10亿元，63处超亿元。

　　在铁西的大厂纷纷陷入困境、大批职工下岗的时候，这些大规模的批发市场适时地支撑了沈阳的经济发展。沈阳市是全国货币回笼量最大的城市，而且每年都有10%以上的增长量。在整个“九五”期间，沈阳的地方财政收入年均增长11.1%。人均可支配收入年增长7.5%,到2000年，全市国内生产总值达到1116亿元，人均超过16500元，提前三年实现了比1980年翻两番的目标。城镇居民的可支配收入也水涨船高，从1999年的5364元增加到5850元，到世纪末的存款余额比年初增加200亿元以上。

　　从这些垄断全国乃至全世界商品在东北的销售的批发市场里，也派生出一批沈阳最为典型的新富阶层。“我们1998年在沈阳开发的紫金苑，5000多元起价，除了政府官员，有相当多的住户来自这些批发市场，”沈阳万科开发公司董事长周卫军告诉记者，他们正在开发的25万平方米的“花园新城”同样把目光瞄准3公里之内的五爱市场和中国鞋城。与万科在深圳、上海和北京的客户相比，周卫军认为，这些批发商平均质素不高，文化程度普遍比较低。“由于沈阳的外企不多，所以白领中产阶级数量少，也就是这两年，才开始逐渐出现一些依靠知识赚钱的高收入者。”

　　以一个现代化主义者的眼光看，沈阳的蜕变是成功的。它在1998年成功地脱去了世界十大污染城市的帽子———仅仅在10年前它还位居第二，当时的市长慕绥新还获得了联合国颁发的人居奖，这个老工业基地走进了全国卫生城市、全国优秀旅游城市的行列。它的环城高速公路和6条通往北京、大连、吉林等地的放射型高速公路使这座城市稳稳地占据区域中心的位置。

　　然而，沈阳必须同时面对这样一个社会困境：它的市区人口1／7以上是领取每月320元最低生活保障金的下岗职工，它的富裕阶层集纳了三种人：腐败官员、走私者和知识水平低下的暴发户。在沈阳，富裕者的流行文化是到老枪俱乐部看俄罗斯艳舞和语言赤裸的二人转，辽宁芭蕾舞团和辽宁人艺一年没有几场演出。

　　在这种贫与富直接面对的地方，冲突往往是最容易发生的。但正如社会冲突理论奠基人拉尔夫·达仁道夫所说：“社会冲突对社会的巩固和发展恰恰是最积极的”。社会失范的风险中存在着新秩序形成的最大的可能性。(文 高昱) (图 韩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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