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19日，震惊世人的英国多佛尔惨案发生，58名偷渡者被活活闷死在一辆集装箱卡车中，据称死者来自我国福建。6月21日，记者飞赴福建省福清、长乐地区，寻找偷渡赴英的失踪者，在那里，记者看到了失踪者家属的恐惧不安，看到了偷渡给当地生活打下的烙印。

　　时隔半年，有关多佛尔惨案的死难者的情况仍未公布，记者再度走访旧地。

　　痛苦的证实

　　唐术兰仿佛骤然老了10岁。半年前她谈起丈夫林同辉的失踪时，神情间仍心存侥幸；而12月19日记者再次登门时，她的噩梦已然成真，林同辉的黑框遗像就真切地挂在床头，一张圆脸笑吟吟地面对着她和一对儿女。在昏暗的灯光下，唐术兰抱着儿女饮泣了很久，才缓缓说出令她刻骨铭心的那一刻：7月4日傍晚，正在担惊受怕的唐术兰被捎来的一个通知吓得浑身发抖：去镇政府一楼会议室辨认从英国寄来的死者照片。她所住的福建省福清市东瀚镇，还有3户失踪者家属接到通知：林同勇、林明坤和林贻锋。一大伙人几乎怀着最后的希望去的。

　　照片是由英国警方提供的，有半身的，也有全身的，都编了号。照片上死者双目紧闭，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唐术兰面对桌上这些花花绿绿的彩色照片时，十几天来拉紧着的弦都快绷断了。

　　林明坤的照片第一个被认出，他母亲何爱英当场昏倒。这几乎打破唐术兰心理最后的防线，因为林同辉和林明坤找的是同一个蛇头，同一批去的。她回忆说：“当时我已经有了很坏的预感，同辉一定也没命了。”

　　她的预感在几秒钟后得到证实：照片堆中，林同辉那张白白胖胖的脸突然跳进她的眼睛，唐术兰觉得那一瞬间好像心脏被什么掏空了，天一下子塌了下来。

　　当晚那里只认出3名死者。林同勇在照片上长发过肩，脸有伤痕，一脸惊恐的神情，泪眼朦胧的林斯恩固执地否认那是他儿子，要求第二天再确认。这点可怜的固执在折磨了林老汉整整一夜后，被翌日的残酷结果击碎：所有的亲戚都认定那张照片就是林同勇。

　　而让他们半年以来一直不能心安的是，林同勇们的尸体仍冷冰冰地躺在异国他乡，亲属尚不能去探望，也还不能运回来。

　　经过死者家属们的统计，多佛尔惨案的死难者被证实主要分布在福州地区：福清28人，长乐23人，平潭1人，福州1人，连江2人，马尾1人，另两人不详。　　当记者向福建省有关部门要求证实以上数字时，被以“尚未到公布时候”为由拒绝。

　　惨败的“赌局”

　　“现在我家人财两空。”福清市龙田镇65岁的许瑞英老泪纵横地对记者说。她为儿子李珍生偷渡英国借了17·６万元巨债，李珍生遇难后，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算，还要四处躲避债主。像所有偷渡者一样，李珍生也加入了一个赌局：偷渡英国在上半年的行情是18万左右，这笔钱多数偷渡者自己是无力承担的，通常要借2分利的债。而他敢于借债也是打过算盘的：如果赌赢了，偷渡成功，挣钱后几年还债，几年发财；而如果赌输了，中途被遣返，按照与蛇头定的合同，这些本金退还，最多赔些利息罢了。在一般情况下，这场赌局的筹码是钱。但这次他和其他57人输得极惨，除了钱，还有命。

　　而即使讨债者出于同情暂时不来催逼，一些死难者家里已经难以度日了。　　12月20日，福清市江镜镇，26岁的何明妹目光呆滞地给孩子弄晚饭，锅里就是一些土豆和只有小拇指那样大的小鱼干，锅边围了4个孩子，3女1男，从3岁到8岁。她31岁的丈夫翁瑞平的遗像上写着他的去世时间———2000年6月19日。

　　翁瑞平走的时候给她留下的仅是：半亩地，近两万元的债和4个孩子这本来是他要去偷渡挣钱的理由，但现在转而成为压在她身上的巨石。

　　关于“赌局”这个话题，林明坤的父亲林斯贻有很“朴素”的认识，他说直到这起惨剧发生，周围所有的人都说“想要富，去偷渡”，周围很多人家因为有子女“出了国”而盖起了洋楼，这些活生生的现实摆他面前，不由得他不信；而那些偷渡死人的事情在当地谁都不去讲，包括一些村干部。这一切给他的印象就是：只要有出国的本钱，这场赌的赢面大得很；即使被遣送回来也只是亏点利息，绝无性命之忧。他把这次“赌局”惨败的原因归结为“庄家作弊”———“这些蛇头心黑，骗人。”

　　他家邻居很“公正”地发了感慨：其实那些蛇头也不是有心的，怪只怪他们运气太差。

　　这里没有人对这个“赌局”本身有什么看法。对很多本地人而言，这只是一场生意，只是最近才发现这个生意还挺危险。至于这种生意是否违法，本地从没有人在意过。

　　“流年不利”的蛇头

　　“6·１9”是一个分界线，蛇头们自下半年起，“流年不利”。福清市龙田镇到高山镇一带(龙高地带以偷渡猖獗著称)的偷渡市场非常低落，由原来的半公开转入地下。这除了政府方面的高压外，还得归功于多佛尔惨案的死难者家属们的哭嚎和对蛇头们纠缠不休地追击。

　　江镜镇的何××的小儿子原本是8月中旬要“出去”的，说好是去意大利，正在托人办护照。可老何现在说什么也要“等等看”，起码要到明年再说。因为与他邻近的何××家连夜不绝的哭声让他全家都心惊肉跳。

　　而牵涉到这次惨案的蛇头更是四处逃散。在江镜镇酒店村被砸的蛇头何志方家仍然一片狼藉，6个多月来何家的亲戚不敢去收拾，怕被误认而招致痛打。　　

　　林斯恩说：“害死我孩子的蛇头一天不落网，我一天睡不踏实。”他联合东瀚镇的几家死难者家属，四处寻找林××和陈××等6个蛇头的下落。他们大多数已经逃到外地，不甘心的“民间搜索队”便不停地在他们的住所和出没的地方守候。工夫没有白费，12月8日上午，曾向他们收过押金的蛇头陈××自以为风声已过，刚在自己的工厂门口露面，就被林斯恩一眼认出，和在场的其他死难者家属一起将这倒霉的家伙扭住，交给警方。　　

　　在紧张气氛下，即使与这起惨案无关的蛇头们也觉得生意难做，偷渡价格也在“跳水”，去欧洲的价码上半年是18万，到了9月就跌到15万，现在12万都少有人去。

　　一个“行内人士”向记者透露，现在的偷渡量比上半年大大减少。而相对安全的“假结婚”出国骤然转俏，在福州办理涉外婚姻体检的办公室门口每个工作日都排起了长龙，周日晚上9点就有人带着凳子守夜。如此红火的地下市场将牵线人的收费抬高了50%。而由于护照申办卡得比上半年更紧，所谓物以稀为贵，据知情人讲，在福清一本赴日护照通过中介要2万元才能办出来，而在以前只不过就几千元的价格。

　　“捉拿蛇头奖惩计划”　　　

　　再过16天，福清市某边防所的刘副所长还抓不到那3个蛇头的话，按规定他就将被免职。

　　这就是多佛尔惨案后执法部门的新举措：追捕本地蛇头的任务被层层落实到基层，直至每个执法干警头上，并定有价码和罚则。在福清市，已经查明的65个大小蛇头被分成3类，干警抓住1名“一类蛇头”，奖励经费15000元，“二类蛇头”7000元，“三类蛇头”5000元。而3个月没抓住，干警要停下其他工作专职抓蛇头，限定时间内没抓住要撤职。

　　据福清市有关部门负责人的说法，这65个蛇头“已经抓到大部分”，只是大多是小蛇头，9个“一类蛇头”只抓住1个。执法部门也承认，偷渡的危害来自组织偷渡的大蛇头，不抓他们，光抓喽罗于事无补，可“大蛇头躲避国外后，追捕所需的经费谁给解决？”

　　而知情者说，大蛇头以前也并不是总在国外，而是境内外来回走动，拿不住他们的原因，一是有“群众基础”：蛇头在福清、长乐这些地方，只要手里没有偷渡客的命案，就不会被当地人视为违法分子，而且因为是“能人”而“受到尊敬”，“德高望重”的大蛇头在自己的辖区犹如酋长般有威望；其二有背景，套句本地话叫“水很深”。

　　对于“水很深”带给蛇头的庇护，福建公安公安高等专科学校犯罪学教授肖剑鸣则认为，反偷渡，最先反的就是执法腐败，“有一些执法人员，出于自己的私利，或为偷渡分子提供方便，或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甚至充当偷渡者的保护伞，这些人看准了偷渡所蕴含的巨大利润，也摸准了一些地方官员明禁暗放的心思，获得了惊人的利益。因此他们已经构成了反偷渡的第一个障碍和危害。”　　

　　偷渡还会卷土重来吗　　

　　在福清，一些外国语培训班仍然办得红红火火；9月3日和10月8日发生了两次不成功的偷渡；很多人在半玩笑半认真地四处打听：现在去哪个国家最安全？这证明一切在慢慢地苏醒着。

　　“现在是一个疗伤期，偷渡必定要卷土重来的，”福建省社科院社会学所所长黎昕说，“偷渡在福建有根深蒂固的社会内因，只要内因还在，偷渡就不可能根绝。”

　　他认为，构成偷渡的最大内因，是想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和财富。由于发达国家和我们发展中国家在经济发展上和劳务价格上有较大差异，因此偷渡的回报率很高，超过了他们可能要承受的风险，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借高息都要偷渡。久而久之，就在发达国家和福建一些地方建立了多种偷渡渠道，并衍生出组织偷渡的犯罪集团。这些偷渡集团想要获得更多的利润，就要扩大规模，诱使当地人加入偷渡者的行列，随着他们的规模越来越大，成功率越来越高，进入了恶性循环。

　　另一个内因是这里的观念，这里没有人认为偷渡是一种违法的事情，相反，能够偷渡出去打天下的人反而被人们所赞许，一些地方官员甚至有以此促进地方经济的短视看法，这里的道德观和法律要维护的法则不在一个方向上。这里的人们热衷于攀比财富，炫耀财富，而在当地只有偷渡这种致富的渠道最顺畅，也最有说服力，于是有更多人去偷渡，最后加速了前一个恶性循环。

　　因此黎昕认为，这些内因存在的话，不管偷渡惨剧有多么吓人，也不管执法部门管理有多么严厉，当地人也是要出去，偷渡势必要卷土重来。

　　他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变堵为疏，在加强对非法偷渡打击力度的同时，打开大门，由政府牵头组织更多合法、有序的劳务输出，以满足当地人要求出国打工的强烈愿望。

　　已被家属证实的部分死难者名单：

　　名单里所有人在记者首次采访时尚被称为“失踪者”，而此时不幸已被证实。本次调查中记者获得更多死难者名址，囿于篇幅不一一罗列。 (本报记者　伍小峰　发自福建福清)(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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